初夏的清晨,街道上空旷无人。我们急匆匆地从四面赶来,每人都背着或拎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各种出门必备的物品,有的还带着食物。凌乱的脚步踏碎了人们甜美的梦境,也搅动了沉睡的空气,它们受惊了似的游动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夜雾趁乱逃逸了,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何处一样。
我们在一处聚拢,然后陆续进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客车里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明显的兴奋,说话声和笑声便流淌得格外的欢快,在车里激烈地碰撞着,很快就溢满了整辆车,从车窗飞溅出去,风将它们接住,飞快地带跑了。这辆大客在睡梦中被司机驱赶来,困意还没消,正利用停顿的间歇打个盹,又被我们这群不识相的年轻人吵醒了,自然一肚子的不高兴,嘟囔了句:就为了看个风景,这么麻烦!可是没有人理会它,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客车喘了几口粗气,赌气地奔跑起来。它在城市里左拐右转,走大街穿小巷,上蹿下跳,跑跑停停,想把它身体里面的人们甩出去。它折腾它的,车里的人闹他们的,有的打起了扑克,有的还吃起了东西,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客车又增加又忽视的恼怒,嚎叫着冲出城市,向更广阔的田野里奔去。
没有了高楼大厦的羁绊,目光就像挣脱了缚束的小鸟,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失去了方向,天地一下子开阔得没了边际,找不到该落脚的地方。无论远的村落近的田地还是地里蓬勃生长的庄稼,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那么富有生气,让人的心也一下子雀跃起来。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是不知为何,太阳却躲在一层薄薄的流云的后面接着做它的春秋大梦,不肯露面。好事的清风撩起它的帷幔,它露出了半边红扑扑的脸,它的几缕金发流水似的垂落下来,掠过我向着车窗外的半边脸,暖暖的,痒痒的。可是它没心情看人间的热闹,收起了它的秀发,拉严了它的云幔,接着睡去了。
客车在田野里的狂奔,引起了群山的敌意,它们远远的聚来,越靠越近,渐渐地将客车夹住,想拦住它的去路。树干是它们的臂膀,岩石是它们的面孔,他们向客车挥舞自己强壮有力的拳头,对客车怒目而视,仿佛是一群高大的金刚在吓唬一只蚂蚁。可是客车却毫不在乎,因为有公路在帮它的忙。我想公路一定是客车的好兄弟,再不就是一个抱打不平的好汉,虽然自己的身体被挤压成窄窄的一条,却仍用钢筋水泥的肩膀死死地倚住群山,硬是为客车在凶林恶石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它们的斗争是如此的惨烈,好几次山石眼看就要把公路和客车推到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可公路却愣是把山峦拽得转过身来,自己却钻到了丛林深处,让大山扑了个空。身处险境的客车早就忘了我们,全力以赴地对付蜂拥而至的群山了。它板着脸,一刻也不敢马虎,呼啸着向前奔跑。一些幸灾乐祸的灌木在路边探头探脑,向它张牙舞爪地做着鬼脸,它也没了心情理会。
它们斗得是你死我活,我在一边看得也是心惊肉跳。不过渐渐的我就被这些山所吸引了。附近的山坡上大部分是槐树、杨树以及不知名树木的淡绿,少部分是松柏之类的深绿,还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白花铺展在其间,虽然素淡,却仍是开得繁茂而热烈。远一点的地方,山色转为苍翠,再远一点则青色,由于山间水气氤氲,使得最远的山峦化为几乎融入天空的浅蓝色。放眼望去,郁郁葱葱,深浓浅淡,配合得严丝合缝,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的海洋。啾啾的鸟鸣声从海洋深处迸溅出来,叮叮咚咚地叩击着人们的耳朵。绿色从我干渴的眼睛里渗入,一点一滴落在我那在城市中枯萎、风干的心灵上,慢慢地润湿、浸泡、滋养它,使它慢慢地舒展开,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并利用它把这绿色传送到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个细胞,我有种迷醉得感觉。如果现在割开我的皮肤,流出的一定也是绿色的汁液,我想。
我住的城市里并不缺少绿色,平心而论,还很多。但在城里,绿色只是钢筋水泥的陪衬,只能低眉顺目地站在角落里,不敢发出自己的声响,不敢乱动,像一群初次进城的农村小姑娘,没有一点生气。哪像在这里,在这里树才是树,在这里它们是主人,它们可以随便伸枝展叶。它们张扬放肆,大声喧哗,为所欲为,它们仿佛是一群不懂规矩的野丫头,染绿了山染绿了水,也染绿了天空和云彩。在城市飞扬跋扈以现代文明自居的公路和客车在这里倒成了不速之客,显得那么不和谐,不搭调,让人着实解气。
看这样眼前的群山,我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一群山,我家乡的山上没有这样华美的绿衣,因为我们那里非常缺水,不像这里,在下面的山涧里,常年流着水,殷勤的风把哗哗的水声送进车里,使我们仿佛看到了溪水在岩石和乱树下面欢快的奔流着。水是山的灵魂,树是山的衣裳,没有了灵魂和衣裳,我家乡的山就像一具具木乃伊,或是乞丐,干巴巴,可怜兮兮,只有在盛夏雨水多的时候,才长出些绿色的须毛来,勉强遮遮羞丑。可就在这些山上,我陪着几头牛看云聚云散,草枯草荣,对着偶尔飞过的飞机留下的白烟幻想着山外的世界,度过了我青少年里几乎所有的课余时光。那时我是多么厌烦那些山,它们的贫瘠,使我心灵的枯竭,们的低矮,使我的志向无法崇高,它们的阻隔,使我的胸襟不能广阔……后来我考上大学,来到了这座平原中的城市,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安稳下来。挣脱了山的束缚,我又一头闯进了钢筋水泥和人心的丛林,我的目光照样无法尽情舒展,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更是让我四顾茫然。我不得不承认,家乡的那片山早已以另一种形式占据了我的内心,只有它才更能让我的灵魂安稳。眼前的群岚使我看到了它的身影,耳边依稀有家乡的鸡鸣犬吠声遥遥传来。
胡思乱想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形势早已发生了变化变化,不再那么你死我活剑拔弩张,双方都有了几分懈怠,有了些心不在焉。山与路不再欺的那么近,有时一面的山欺过来了,那边的却远远地躲在一边,宽容地微笑着看这里的热闹。有时两座山中间还会宽敞到可以挤进一片农田、几座农舍来,甚至一个小城也跑来凑热闹。山里的人看惯了山与路与车的这种关系,悠然自得地过自己的生活,很快被一个看不见的传送器带着向后跑开了。客车也越来越放松,一会盘绕在山的脚下,一会爬到山的肩膀上,有几次还从山的身体里穿过去,把我们的旅行当成了它的游戏。 我们感觉就像身处绿色汪洋中一只小船里一样,一会被抛上浪尖,一会被扔在谷底,一会在巨浪中穿过,有惊而无险。渐渐的睡意在车里弥漫开来,有人开始打起盹来。太阳却揭开了面纱,把乳白色的目光投向我们,恬静地微笑着。
山势越来越开阔,水声越来越响,溪流出现在视野里了,而且越来宽,竟变成了一条玉带似的大河,最后别具满族风味的村寨出现在眼前,导游告诉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青山沟到了。
———— 你碰到我的底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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