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梦泽,是个织梦师。
我在临安城里有个小院儿,院里的结香树旁,放着一架织机,织机上有半匹锦缎,一枚小小的碧玉梭子搁在锦缎上面。
仔细看去,那半匹锦缎状若透明,似有似无,隐隐泛出柔和的光芒,似乎不是凡品。
我坐在织机前拈起碧玉梭,心里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匹锦缎织成。
青竹
我袖中揣着任风眠的玉佩,大摇大摆地走在临安府大牢的甬道中,牢头满脸堆笑,躬身在前给我引路。
我一生中少有这么春风得意的时刻,这次还是托了五师兄的福。
他前日在百花楼跟人拈酸吃醋打了起来,不巧那人是个家里有点小钱的愣头青,仗着人多,将落单的任风眠好一个爆锤,又使了关系将他扔进大牢里。
可我五师兄是什么人?当朝户部尚书的亲儿子!虽说从小体弱多病被送上九宫山修习,后来又不务正业开个药铺混日子,可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望族,如假包换的官二代。
好在他没忘了自小学的术法,酒醒后传信于我,我去药铺中拿了他的信物往知府桌上一拍,唬得那老爷子差点没从太师椅上摔下来。
我婉拒了知府老爷设宴压惊的美意,礼数却收下了,毕竟我不想将事情闹大,讹他些银子,也便是了。
任风眠对我如此处置极其不满,一边换衣服一边念念叨叨,我眼一瞪:“偏得闹大了传到你爹耳朵里便好了?若是你被抓回京城,我可不去救你出来!”
任风眠顿时闭嘴,毕竟京城有满地风沙和翘着胡子的老爹,哪有莺红柳绿的江南来得自在。
我们往牢房外边走,那牢头的腰都快弯到脚面上去了,任风眠见了不觉好笑,想转头跟我说话,才发现我没跟上来。
我怔怔地站在一扇牢门前,这扇门十分厚重,门外的栅栏既粗且密,似乎是关押重犯要犯之地。
吸引我目光的,却是门楣上一张小小的黄色符纸,我神色复杂地盯着那张符纸问:“这里关的是什么人?”
腰弯得跟个大虾米似的牢头笑眯眯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姑娘有所不知,这里关的可不是人,是个妖物呢!”
“妖物?”任风眠微微皱眉,我虽然背对着他,却知道他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又向牢头点点头道:“既是妖物,那本公子不便在此久留,快走吧!”
牢头应了一声转过身去,任风眠口舌无声翕动,手指在宽大的袖子里捏了个决,那牢头顿时双眼一翻,软软瘫倒。
他轻轻地拂了拂袖子,牢头一个百多斤的大汉,竟然就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又对着那张黄色符咒默念了几句,轻轻地“叱”了一声,黄纸无风自动,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我却知道他施了个小小的法术,我二人进去之时,便不会惊动画这符的人。
“我已将那牢头挪去了幻境,”他一边推开牢门一边说着,扭头冲我微微一笑,“左右也是无事,不如进来看看吧。”
我一边迈步一边跟他斗口:“你法术既没落下,自己出去便是了,何苦偏让我颠颠儿的跑这一趟?”
任风眠随手带上门笑道:“那可多没意思,哪有我九师妹亲自迎接有面子?再说了,不将我尚书府的信物拿出来晃晃,皂吏们还真以为我是个好脾气的大夫,日日去铺子里赊药酒呢?”
我随口胡说八道:“你堂堂尚书府公子,也忒过小气,我要是尚书府大小姐,就在街当中打上一口水井,灌满女儿红,请全城人来喝,不喝倒了不许走!”
任风眠正要笑我孤陋寡闻,那井底下都是通着海的,任你多少女儿红倒下去也闻不见酒味儿,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
我已向里走了两步,任风眠却站在门边,我虽看不见身后有什么人,却感觉到一股凌厉至极的妖气向他急扑而来,去势极其凶猛。
我心知任风眠自小娇生惯养,在九宫山也不大用心,只学了几个变戏法似的小法术,是万万敌不过这股妖气的,当下立刻转身,左手画咒,同时右手玉梭挥出,向那股妖气狠狠地投了过去。
那妖气见机极快,半途中硬生生地折了回来,转而向我连出数招,招招攻我要害,端的是狠辣无比,我来不及召回玉梭,只能徒手招架,但觉它招数虽然凌厉,似乎却无多少力气,正思虑间只觉那妖气疾速后撤,又朝着任风眠而去,我心念电转,大声叫道:“快离开门边,它是要破门而出!”
任风眠连滚带爬地挪了两步,反而将原只有一条小缝的牢门撞得更开了,那妖气甚喜,片刻间便已冲至门边,空无一物的牢门口突然发出极其细微的“嗡嗡”声,空气中隐隐有金光闪动。
我蓦地里灵光一现,多年前那惨痛的记忆又闪回脑中,想也不想地拔了头上的金簪射出,倒抢在那妖气头里,直直撞在门口的金光上,发出“轰”地一声巨响,霎时间金光四射,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金光渐渐消散时,我见到牢中多了个身穿竹青色衣服的年轻姑娘,她怔怔地望着片片震碎的金簪,似乎被那股强大的力量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任风眠摔了个七零八落,哼哼唧唧地爬不起身来,我过去扶他一把,眼睛仍盯着那女子,眼前敌友未明,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女子无神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盯着我的脸道:“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我还未答话,任风眠揉着屁股嚷嚷道:“你还知我们要救你?方才下手可一点儿也没留情!”
那少女冷笑道:“我一生中被人猜忌敌对,已成惊弓之鸟,再不敢相信旁人。”
“你们二位,”她看了我二人几眼,“虽然方才对我出手示警,可是你,”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与我乃是同类,却与这个凡人一道,”她瞥了任风眠一眼,“莫不是也受了凡人的蛊惑,认为我非同类,必得而诛之?”
我感到她身上那股凌厉的妖气又浓重了起来,正想出言解释,任风眠已忍不住嚷嚷道:“我们乃九宫山太一真人门下弟子,我师妹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命织梦师,你这丫头却是哪个山头的小妖,竟敢口出狂言?”
他一语未毕,早就钻到了我身后,那姑娘却似对他的挑衅没有听到似的,只是看着我道:“你是织梦师?”
我微微颔首,她却忽然笑了,那股一触即发的妖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面上现出二八少女的纯真神色来。
“竟然被我盼到了织梦师,”她仰头喃喃道,“上天算是在我临死之前,给了一个小小的甜头么?”
她脸上带着笑,却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我进了那姑娘孔青竹的梦境,任风眠被她吓破了胆,打死也不肯留在牢中,左右那牢房有结界,外人进不来,也无须旁人护法,我只好带着他一起进来。
我挥手驱散眼前的白雾,嘲讽他道:“五师兄好歹也是九宫山门下,怎地连跟个女妖多处一会儿都不肯,竟怕成这个样子?”
任风眠缩了缩头道:“那岂是寻常妖物?看那道行便没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了,那妖风一刮,好家伙!命灯不旺的体虚之人,只怕当场三魂就得去了两魄!”
我微微一哂,任风眠言过其实,孔青竹至多不过数百年的道行,哪有他说的那么吓人。
不过有一点我微觉奇怪,孔青竹内劲是纯正至极的妖气不假,可这妖气却只剩极轻微的一缕,而从她外表看来,又是个极寻常不过的农家少女,虽说千年妖可幻化为人,却总是透着那么一股子邪气,内行人一看便知,可孔青竹一是道行不足千年,并没有能幻化成人的功力,二是她身上人的气息极其醇正,这是何故,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正凝神想着,浑没注意到了什么地方,任风眠拉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前面有人过来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山的半腰,山上郁郁葱葱长着许多树木,一个竹青色衣服的少女肩上背了一个药篓,正从山脚往上走来。
任风眠对我道:“快看,这不正是孔青竹么?”
我也微微蹙起眉头,奇怪,这姑娘身上一点妖气也无,是最寻常不过的凡人,这却是何故?
我们跟在她身后,左右我俩在这梦境中是两个魂魄,也不怕旁人看见,任风眠从未有过此种体会,不免抓耳挠腮,很是兴奋。
我却盯着孔青竹的身影一刻也不敢松,她哼着歌儿,一边走一边随手采药,渐渐地向山中越走越远。
连神经大条的任风眠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片山中的林子密得几乎不见天日,即便在白日里也是静悄悄的,我与任风眠对看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这里有妖气。
似乎是印证了我俩的猜想,林子里瞬间刮起一阵阴风,孔青竹也觉出了不对,只来得及抬头看上一眼,便被那风扑倒在地。
任风眠急得“哎哟”一声,苦于自己术法不精,便连声催促我上前救人,我神色丝毫不动,冷冷道:“你我在这里只是个魂魄,使不上什么力气,再说了,织梦师织出幻梦为圆他人未竟之心愿,断不可出手改变过去,那是逆天之事,若是执意插手,织梦师与入梦之人必遭天谴。”
任风眠唬了一跳,急道:“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便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成?”
我一言不发,想起我无数次进入楚南州残存的一片梦境中,疯了似的哭着喊着要扑过去救他,没有实体的魂魄却穿过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想起他临死前望着我的神情,暗暗地咬住了下唇,心如刀绞。
任风眠见我脸色不豫,后知后觉地住了口,面如死灰地看着那猛虎将孔青竹咬翻在地,她青色的衣裳上泛起朵朵血色红梅。
我却并不十分担心,我既已在后来见过孔青竹,她必没有死在这竹林中,我虽不能更改他人命运,稍动些情节却无伤大雅,若是真有什么变故,我再出手也不迟。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一股妖气袭来,重重地击在那猛虎最为柔软的腹部,那虎吃痛,知道来者厉害,甩开了咬着的孔青竹,头也不回地逃进了山中。
那妖风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落地时幻化成一个女子的形态,但见她脚步轻浮,身形飘忽不定,竟似是受了重伤。
孔青竹双目紧闭,脸如白纸,鲜血从胸前的大洞中汩汩流出,眼见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是山下村子里的小姑娘,”那女子叹了口气道,“我本是竹精,你也叫青竹,我被仇家打成重伤,你路遇猛虎性命不保,我俩也算是有缘,罢罢,我俩既然都不能独活,”她看着孔青竹的脸轻声道,“可以我竹姬的千年修行,若能进入你的躯壳,说不定仍有一线生机。”
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口中念出了长长一段咒语,只见一道光华从她身上飞起,注入了孔青竹的身体里,而她原本幻化出来的那个女子,变成一棵竹子倒在地上。
本应死去的孔青竹慢慢张开了双眼,她的脸色仍旧惨白,静静地躺了很久很久,等到面上恢复得跟活人一般红润,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若不是胸前仍有个血糊糊的大洞,看起来与常人竟没什么分别。
“看来我与你果然有缘分,”“孔青竹”苦笑了一下,“居然能融入你体内,只是这样逆天而行,”她皱了皱眉头,“却折损了我数百年的道行,也罢,”她眼波流转,微微一笑,眼神中是与二八少女殊不相称的旖旎风情,“从今日起,我便是孔青竹了。”
我与任风眠信步下山,他从未见过如此情形,惊讶地嘴都合不拢了,问了我许多事情,我不得不一一为他解释。
自古以来,人、妖、仙三界各有法度,人界自有凡间帝王约束,阴曹地府的名声虽不好听,却是实打实的鬼仙,和上仙一样受天帝管辖,唯有妖界一道,虽有妖王制约,但妖性最为跳脱,行事毫无章法,多出奸恶之辈,扰得天人二界鸡飞狗跳、民不聊生,天帝震怒,亲制了许多法令,只为制衡妖界。
所以千万年来,除了极少数妖灵天资过人,又得名师指引,万年来苦修不断,又赶上天条松泛、运气爆棚之时得升上仙,绝大多数妖名声一塌糊涂,加上百年前有蛇妖狂性大发,当街吞噬了几十个活人,虽然后来被斩杀,却已令凡间谈妖色变。
因早年间有妖物为少受修行之苦,竟然另辟蹊径,活生生将人的魂魄挤走,占了凡人的躯壳招摇过市,惹来天帝震怒,对妖界施了禁术。
此后除非那人与妖类有极巧的缘分,又在死前一瞬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躯壳,饶是这样,也仅有三分几率能让那妖附在自己体内存活,从此妖界横行害人之事骤减,天人二界享了几十年太平。
我说完叹了一口气,我先前总是对孔青竹感到奇怪,却不想她是半妖之体,此事极其罕见,怪不得我没有认出来。
我们看着孔青竹回到村中,只看她与人平日里往来,语笑盈盈,与寻常女子一般无二。
任风眠低声道:“如此看来,她是借了这姑娘的身份活下去了,可若是这样,后来又怎会被下了大狱?”
我也觉得奇怪,转动手中玉梭,日月轮转极快,眼前的景物飞也似地转了起来,任风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突然叫道:“在那里了!”我同时手下一停,见到一只花斑猛虎,正缓缓走下山来。
那猛虎似有灵性一般,左顾右看,一步步走得极其稳当,见到人时却不急着扑上去,而是低声一吼,离它最近那人浑身一僵,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眼角扫了它一眼,便屁滚尿流地向村里跑去,那叫声凄惨得倒像已被咬了似的。
那虎得意洋洋地守着村口,村长找了几个精壮男子拿着锄头,众人虚张声势地喊了两声,只是无人敢上前一步,那虎也不急,等了一会儿,看到竹青色的衣裙在村内一闪,却突然发怒,一口便咬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村民。
那人在虎口中挣扎了两下,便已被咬穿了身体,四肢软软地垂了下来,那虎将人随意丢开,朝着村内的竹青色衣裙吼了两声,又向一人冲去。
那人转身便跑,只是吓得腿也软了,挪不动步子,那虎亮出利齿在人群中一进一出,不少人身上便多出几个血洞。
孔青竹再也忍耐不住,越众而出,她身体挡住了村民的目光,口中低声念诵,一道无形的妖气从她手心散发出来,直逼那虎前额。
那猛虎不过是山兽,虽然略有灵性,却怎敌得过这数百年日夜苦修的纯正妖气?它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四爪在地上辗转翻腾,却不能稍动分毫,口中低声怒吼,鼻孔窜出两道白气。
孔青竹微微一笑,手下稍松,那虎身上一轻,顿时凌空跃起,飞扑过来,在村民的惊叫声中,孔青竹并了食中两指,以气为剑,生生划开了那虎的肚子。
那只猛虎倒在地上一时未死,眼睛半闭着,虎口歪了一下,竟然像在微笑。
我脑后升起一阵凉意,那虎分明是在说,死竹精,我内脏早已被你打伤,反正是活不久了,可就算死,也得拖上你来垫背。
它最后低嚎了一声,慢慢地阖上双眼,我明明不懂兽语,却好似听见它说:你难道真的以为,你拼命护着的这群凡人,会把你当为同类吗?
孔青竹很是疑惑,她明明救了全村百姓,可村民见到她时,为何只是讪讪一笑,然后飞也似地逃开?
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在村尾巷间流传:
“听说了吗?孔家的大闺女,可不是凡人呢!”
“你莫乱说,不是凡人,难道还是仙女下凡不成?”
“呸!就孔老四那三棒子打不出个蔫屁的废物模样,还能生出个仙女来,是个妖女还差不多!”
“哎,我可听说,前几日那闺女赤手空拳就收拾了一头猛虎,可有这事?”
“有,怎么没有,李老三家的,那日你回了娘家不知道,好大一头花斑虎,咬死了好几个人呢,那闺女出来念了几声,手抬了抬,那虎硬是动弹不得,你说怪不?”
“王家嫂子,你倒是告诉李家妹子,那闺女后来凭空一指,竟然就划开了那虎的肚子,你说怪不怪?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可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那……说不定这姑娘遇上高人,学了道法?”
“快拉倒吧,他家姑娘我还不知道?从小便背个篓子上山采药下山打猪草的,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了,还遇上高人?那高人能看上她?”
“这样说来,倒也奇怪,那她若不是身有道法,可怎么能收拾的了一头猛虎呢?”
“还道法呢,妖法还差不多,要我说啊,这姑娘自打上次从山上回来,便有些奇奇怪怪的。”
“说的也是啊,青竹上次从山上下来,衣服上心口的位置破了个大洞,上面全是血,可她就跟没事人似的,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
“哼,要我说啊,这丫头在山上指不定遇上了什么妖物,被附体了也说不定,从小我便看她张张狂狂的,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儿!”
“得了吧王家嫂子,你那是眼气青竹比你家闺女俊俏能干,酸了人家十来年了,我还不知道呢?”
“两位嫂子别说了,说得我怪瘆得慌的……”
孔青竹自问并没做错什么,村里人对她疏远她认了,家里人不亲近她也认了,可当自小青梅竹马的陈大力约她到村口,却是为了退亲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竹姬从她体内汲取的一些记忆中,能察觉到青竹在娘家不受重视,爹娘眼中只有弟弟,唯有陈大力知她疼她,两人心意相通,已定了亲事,谁知竟会走到退亲这一步,她不为自己,却想为青竹讨个公道。
陈大力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低垂着眼睛看着地下,不敢与青竹的眼神相接。
青竹一再逼问,陈大力也是急了,脱口说道:“俺娘说了,你在村口降服了那头老虎,这事邪性的厉害,这样的姑娘,俺可万万不敢娶回家!”
青竹也想到村民必有嚼舌根的,耐着性子道:“那虎虽凶猛,也不过是山猫野兽,山上有一味药草,野兽极怕这气味,我天天带在身上,你也不是不知,上次进山我若不是忘了带着这药,又怎会弄得一身伤回来?”
陈大力低声道:“还说上次那事哩,满村里谁不说,你满身是血,人竟一点事儿没有,这事更蹊跷得很。”
青竹气极反笑:“那若照你们的意思,我便得立时死在那里,这事才算不蹊跷?”
“青竹妹子,你也别怪我,”陈大力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你这些日子来行为太怪,村里人都说,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重伤的女子能自己走下山的,更没见过有人能徒手杀死一只虎,咱们都说,你怕不是凡人哩,我陈家娶不起你这样的大仙,这亲,还是退了吧。”
青竹眼珠一转,故意将声音压得十分尖锐:“可我若真不是凡人,你竟敢悔婚,不怕我将来报复你家?”
陈大力悚然抬头,见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口中露出半边尖利的白牙,不由越想越是害怕,慢慢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喊:“那……那可不能,妹子,你咋也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往日的情分?”青竹的脸上泛起一个苦笑,“你退婚的时候,可曾想过这姑娘往日待你的情分吗?”
她走在街上,孩子们在她背后唱着新编的歌谣:“孔家女,去采药,回来的,是女妖……”
她回到家里,爹娘将她的铺盖卷儿都扔了出来,爹瞪着眼睛骂她:“还敢回来?你不知自己在村里是个什么名声?偏得等到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才行?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孔家乃至圣后人,容不下你这样的东西!”
青竹冷冷看他一眼,孔父顿时闭嘴,鬓边冷汗悄悄渗出,不知为何,他觉得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十分陌生,方才那个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似的。
这个地方容不下我了,她想,我借了青竹的身子到人间走这一遭,到底是对是错呢?
她信步往外走,街上明明有很多人,却都像躲瘟疫一般躲着她,她不明白,既然他们怕她,为何还要上街来呢?
等她落到村口那张无形的网里才明白,那群人,是来看着她被抓的。
她深陷罗网之中,网上密密麻麻的符咒压制得她头晕眼花,只听到村民七嘴八舌的声音:
“道长慈悲!救我全村性命,功德无量!”
“这是个什么妖怪?”
“谁知道呢?不过是妖怪便会吃人,以前不是有个蛇精,当街就吞了活人呢!”
“哎哟!幸好是把她抓起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能出什么岔子呢!”
“是啊,要我说啊,孔家也真狠心,亲生的女儿,说抛下就抛下了。”
“什么女儿?那是妖物!他孔家也算拎得清,舍了一个女儿,好歹还保住了三口人哪!”
她听着这些话语,脸上是止不住的冷笑,眼泪却在心里流,网内金光大盛,她看不见抓他那人的模样,只看到墨色道袍的一角。
那道人吸了她的功力,却将她做个人情送给府衙,知府老爷白得了这一场功劳,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将她关在那道人设下法障的地牢里,反正道人说,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我重织的梦境里,猛虎下山的那日,孔青竹去镇上扯布料做出嫁的衣裳,那虎咬死了十几口人,最后被邻村的猎户们合力打死。
扯布料做嫁衣的青竹还不知道,被虎咬死的十几人中,便有她的未婚夫陈大力。
我重新回到了牢中,孔青竹在墙角蜷着睡得正香,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想必正是好梦连连。
任风眠问我:“不将她救出去吗?”
我摇了摇头:“她修为已被吸走,仅剩一点妖气吊着性命,活不了多久了,现下对她而言,这牢中反而是最安全的,又何苦重到世间再走一遭。”
我迈步出了牢门,转头看那门楣上的那道符,越看越是烦恶,手中玉梭掷出,向那黄纸狠狠地划了过去。
“当”地一声锐响,那黄纸上迸出一道金光将玉梭挡了回来,我伸手接住,只觉手臂发麻,一股大力震得我胸口血气翻涌。
任风眠将那牢头从幻境中放了出来,扭头对我说:“小九儿,这老道道行极深,你不是对手,切莫与他硬碰。”
我脸上冷笑:“今日暂且罢了,可南州一事,我总有一日要与他清算,到时候即便不是对手,也得硬碰了。”
牢头揉着眼睛醒来,我继续向牢外走着,数千个日夜流逝而过,我一刻未忘当年杀害南州的黑袍道人,就连他出手设的法阵、画的符纸,我也一眼便认得出来。
当年是南州,今日是孔青竹,我走得极快,脑中只是想着,那个吸他人修行的神秘黑袍道人,到底是谁。
我将孔青竹的梦境带了回去,有了震宫之梦,我离九宫之梦又近了一步。
人们常说,人妖殊途,可是否只要是妖,便一定有害人之心?不管这妖是否潜心修炼了千百年,一心只想求道,我辈之人一见,不问缘由,只管拔剑杀之?
我想起当年九宫山上的过往,微微冷笑,抬起头来,眸子中射出妖异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