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大过年,记忆里的炊烟

图、文/龙小烛

满洲窗里的旧故事

楔子:

农历十一月下旬,南方的天气并不算冷,明轩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还觉得有点闷。天空灰灰的,太阳不见踪迹,风也没有刮起几丝,就像明轩沉沉的心情。

才刚,同窗们一边吃饭一边热烈讨论冬假回家的安排,有人向他抛来一句:“明轩,今年又不回家吗?”于是他逃也似地避出了饭堂。三年了,他依然不能听见太多关于冬节的讨论;依然害怕见到同窗们脸上高涨的回家的渴望。

十四岁的他个头已经窜得极高了,背影已似足了成年人。他还记得阿爸捉着他小小的两个肩膀问:“等你长到阿爸这么高,那么多草药篓子帮不帮阿爸背呀?”“背!我背药篓,还背阿爸。”阿爸笑得好甜好甜。

“冬大过年,家家户户食汤圆,齐齐整整吃餐饭,过冬就要团团圆圆”,这句很久远的童谣明轩也在每年的这个时节拍手唱过好多遍。

阿爸说:“气始于冬至,周而复始,冬至是二十四节令之首,又逢作物收成后,冬至若过不好啊,年就更过不好啦,所以说冬至大过年。”

来到省城学堂的三年里,天将将开始冷的时候,明轩就睡不好了,模糊的梦里,有响亮的鞭炮声,“吃汤圆啦”的欢快招呼,还有翻来覆去唱过的那支童谣。

即便醒来心里有些哽咽,他也仍是写一封周到的问安信,表示自己的牵挂,说明“学业繁重不得已做此选择,望勿念”。


1.花田,花田,尽头是哪边?


已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二,还有一天便是冬节,午后,风渐渐起了,同窗们陆陆续续扛着行李奔出校门。明轩环着一叠书,听着结伴归家的喧闹一忽儿就远了,“出去走走吧”他对自己说。

学堂离城中心并不近,街市渐稀疏,再往南是一片连着一片开阔的花田,明轩就沿着南边踱着慢慢的步履。

花田一点一点在眼前放大,而越往近靠,那边界却又推向更远的天边,一茬一茬芊芊展立着,葱绿的紧收的叶,白色花蕾已经在顶端三五簇堆地抽出,那花蕾紧包着,微微开了小口,蕾瓣薄得很,近乎半透明,淡鹅黄的花蕊依稀星点可见。

唔,是水仙,明轩不由得把眼角微微往高斜了斜,整片葱绿顶白的花海就这么漾得心倏地一颤。风不紧不慢吹过,绿色浪涛缀着小朵的白浪花,飘摇起伏,四野里,竟再无一人。

有模糊的歌谣夹在风里送了来,明轩顺着方向走下了田垄,从齐着半人高的花叶中间慢慢穿行,花香沁来,是甜的、幽的,他深吸一口,更坚定要去寻什么。那歌谣渐渐清了:

明朝冬至天,捣米做汤圆,                 
天黑风又冷,游子脚步紧,                 
冬大过年,家家袅袅炊烟,                 
有家便归,团圆灯火最暖。

熟悉,却又有些不同,明轩跟着念了几句,回头,花田那边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而往前,也是遥遥,在花海中心立着,他忽然很惆怅。

“嘻嘻…”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明轩惊了一跳,哪里冒出来的小人?眼前的孩子盖着黑油油的冬菇头,圆脸肉乎乎的,一双少有的黑炯炯的眼仁儿,嘴角天生翘起来,他穿着宝蓝的对襟小长衫,真像年历画上的小娃。

“你是哪家孩子?快回家去吧。”小娃并不说话,只顾“咯咯”笑着拽他的衣角往前迈步,“哎…哎…”明轩有些慌,说来也怪,小娃“噔噔”地在前面领着,花田好像往后移得飞快,转眼便离了田垄。

不远处笼着团团灯火,才忽觉天色居然已暗,眼前是一个村庄,明轩好奇地打量着,村口有两棵大榕树,枝叶繁密,村屋是常见的青砖黑檐、云墙高耸的镬耳屋,齐齐整整地两顺排开,家家户户此时已是轻烟袅袅。

一群孩童正拍手嬉闹,童谣就是他们唱的吧。村中心有一片小小的池塘,荷叶虽已枯黄,但不难想象夏日里蝉鸣荷香的舒畅。池岸边是祠堂,此时村人大多聚集在此忙进忙出。

祭祖的供桌已经摆得差不多了,烧猪油鸡、发糕面点、甘蔗橘子,码得齐齐的一满桌,人们开始呼唤自家亲人、孩子,打招呼、站方位,小小地吵嚷了一时,但很快静下来。

站在远处的池塘角,看着他们恭恭敬敬念祝词、上香、祈福,热热闹闹分供品、道吉祥,明轩不禁也想起了记忆中的冬节。

也是这样一大家子穿梭奔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堂兄弟姐妹,大人们一边说笑一边忙活,孩子们聊天唱跳,那热闹,漫过了高高的云墙。袅袅的炊烟比平常飘得更欢喜,长长的烟带裹着肉香、米香、油香就这么飘到了明轩使劲抽吸的鼻子底,飘在了以为总有一天会淡了的回忆中。


2. 团圆夜里,穿梭的记忆


炯黑眼仁儿、总是笑眯眯的宝蓝长衫小娃拉着一位老者到了跟前,老者着灰布立领长衫,平平的眉毛、略往下斜的眼角,很是可亲。

老者介绍自己是村长,邀请明轩和他们一起过冬节,“可今天不是才十一月二十二吗?明天才是冬节呀。”“不,不,今天就是冬节。”村长微笑着说,“可是……”郑重的话打断了他:“孩子,冬节回不了家可是大遗憾哪,今天就把这儿当作家吧。”听得明轩心里一阵闷痛。

沿着荷塘边的后巷走去,青石板一条拼一条,每跨上十来条,就会听到墙内飘来的喧笑。村长家在巷子尽头,是一座较大的屋院,南方的农历十一月,虽未冷,但擦黑后还是沁凉的。

黑漆大门上的福寿门环才叩了两下便伴着飞奔的脚步声被打开了,一个麻花辫、簇新红衣,和明轩年纪相仿的半大姑娘闪了出来,她拉过宝蓝长衫小娃:“去哪里野了?姐姐做了许多好吃的也等你不回来。”看到明轩她稍微怔了一下,却并不太惊奇。

明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在后面,穿过宽敞的天井,喜气洋洋的堂屋就在前面迎着,热气、饭香扑没了屋外的沁凉,孩子、青年、婶子、大叔、太婆…人真多,特别热闹。大家招呼着他,一点不见外。

“孩子,饿了吧,来,先吃点汤圆垫垫肚子。”一个白底蓝碎花衣服、挽着溜光圆髻的婶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明轩推辞不过,只好接了,汤圆又白又大,一个个滚圆,煮得晶透,都能看见里面的芝麻馅儿。

跳着的孩子、端菜的女眷、闲谈的男子,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大家都望着明轩,好奇、期待、不置可否的一张张脸,明轩有点犹疑地勺起一个胖胖的汤圆,吹吹,下口,糯米的香在嘴里还不及细尝,热融融的芝麻心已流了半勺,甜丝丝的,有冰糖的津、凉,这味道……是了,和阿妈做的汤圆一模一样。

“好吃吗?”一声关切有点缥缈地传来,“太好吃了!和我阿妈……”明轩抬起头,却猛然噎住了后半句,热情的人们都不见了,而眼前是放大的阿妈的脸,自己就坐在不能再熟悉的,自家堂屋里镂空侧雕花的高凳上。

“阿妈!”明轩震惊得一边大叫一边去摸阿妈的脸,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触感,“这孩子,吃着汤圆还大叫什么呢。”阿妈笑着嗔怪他。“乖轩仔,吃了汤圆别乱跑,叔婶们都在忙,夜点还要吃团圆饭,你和哥哥们就在天井里玩,听话。”说着起身走了。

自己的声音、阿妈说话的语气让明轩仔细打量起自己,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变小了,两条短胖的腿吊在凳沿,而身上这件青缎夹衣,他还记得是六岁时最喜欢的衣服。莫非……明轩一阵紧张,是梦还是奇境?他读过不少奇谈志怪,对奇遇是相信的,良久,他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罢。


3.一些惊喜,一些愁绪


三年来梦回过无数遍的家,就在眼前,如果是真的,这时间的回转算不算惊喜呢。明轩有点吃力地滑下高凳,这是堂屋旁边的小偏厅,高几、成对的红木扶手椅,爷爷最宝贝的兰花架,阿爸爱摆弄的石头盆景,都没有变。

六岁的身体在家里各处留下脚步,感慨万千的却是十四岁的心。刚跨到天井,迎面撞上了走路如风的一个人,明轩小小的身子差点就歪倒了。

“呀,轩仔,怎么不去找哥哥姐姐玩。”明轩抬头,这一瞧眼泪却止不住地泻出,是爷爷,十岁那年已经去世的爷爷,爷爷急忙蹲下身子:“是不是撞坏了?阿爷看看。”爷爷小心翼翼地翻动他的手脚,他却一眨不眨盯着爷爷的脸,那些皱纹的沟豁原来这么珍贵。

“好啦,没伤着就好,拿这个去和哥哥姐姐玩吧。”爷爷摸摸明轩的头给了他一挂纸,是九九消寒图,这是一张最普通的“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年冬至,他和兄弟姐妹们都会闹着讨论挂在哪里好,争着要涂第一笔。

如今,他在学堂里已经学了很多新式有趣的制图,画竹、贴彩纸、描花……可这一瞬间,明轩觉得有一个深深的印章“叭”地扣在了心上。

他试着用六岁的心情,帮阿妈婶娘们揉一揉糯米团;和兄弟姐妹拍手唱歌谣,他甚至把刚学到的歌词有些许不同的《冬节歌》教给了他们。他摸摸启蒙学字的毛笔,找出了不小心打碎又偷偷塞在墙角的瓷片,和这个时候还很小的土狗阿黄玩了片刻。

又见到熟悉的镬耳屋上空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以及裹着的肉香、米香、油香。

可是,有一个人,明轩还没有见到,那个曾经捉着他的小肩膀笑得很开心的人;也曾经打过他一巴掌叫他别再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脚步还是忍不住挪去了后院,木架一层一层盛着扁圆的药箕,墙角的药篓整齐排开,里屋,一格一格的小药匣高高堆叠着。熟悉的背影正专心致志地推着药碾子,听到声响转过头,剑眉星目的阿爸还很年轻,他笑着向明轩招手,明轩又忍不住差点迸出泪来。

这时的阿爸怎么会知道几年后的某天,他们会因为明轩不愿学习代代家传的中医而爆发剧烈的争吵,剧烈到明轩说了“中医什么也不是,落后、无用、没出息”的气话,而阿爸也失手打了他。

明轩在省城学堂的三年其实早就不气恼阿爸了,从小跟着阿爸上山采药,听阿爸说穴位的医理,讲中医的自豪,他怎么会不明白家族的心血和阿爸的期盼。只是从堂哥那里听到的改革的故事、新式的教育太有吸引力了,他不明白阿爸为什么固执守旧,阿爸也恼怒他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他走的那一天阿妈泪水涟涟,而阿爸始终没有出现,再后来,他本该如从小被教育的那样“冬大过年,无论怎样都要赶回家过冬团圆”,却让问安信代替了他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他没回家的冬节,阿爸有没有念:“气始于冬至,周而复始。”不知道阿爸会不会在这个该喜气洋洋的节日里深深落寞。

“轩仔,莫催,忙完这里阿爸就出去,咱们过冬团圆。”阿爸的声音打断了明轩的思绪,他重又回到六岁的眼前,许多倔强、不解,在这一刻通通化去了。他不肯先走,在阿爸“这孩子,还黏糊起来了。”的玩笑里固执地守着阿爸急急地忙完手头事,张开厚实的大手掌牵着他往亲人们中间去了。


4.有家要归便是最好


夜幕临了,圆桌起了,菜肴齐了,亲人聚了……烧腊、八珍汤、腊味糯米饭,汤圆、松糕、紫薯糖水……五颜六色的一满桌,每个人的嘴角都往上扬得很高。

爷爷说一声“过冬啦”,众人便齐齐笑着一圈招呼,“阿爷阿嫲吃饭、伯伯婶婶吃饭、阿爸阿妈吃饭、哥哥姐姐吃饭。”轩仔颤抖着声音,努力憋住泪,招呼完从前习以为常,现在觉得很幸福的饭前礼。

院外传来鞭炮声,大家举起了酒杯,孩子们也有一小杯甜米酒,相互布菜,边吃边聊,灯烛亮得像红炉火一样,暖暖的人气溢出窗,扑没了沁凉的夜风。

一小杯甜米酒让明轩幸福地闭起了眼,那微醺和满足填满了空落落的三年,睁开眼,他想和阿爸再说些什么,眼前却又是一换。

“好吃吗?”这次,是村长盈着笑的,眼角略向下斜的可亲的脸,碗里胖胖的汤圆只咬了一口,“我…是不是做梦了?”“不,你只是回到了记忆里。”明轩惊住了,可村长和热情的人们什么也没再说,堂屋中间,圆桌起了……

一餐丰盛的过冬饭毕,明轩执意要走,村长和宝蓝长衫小娃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榕树下,“孩子,回家吧,过冬就要团圆。”村长意味深长地说。

告别后,分不清是暮蔼还是晨朝的浅灰色天光中,明轩经过了一块细长的方石碑,上面写着“记忆村庄”。下了田垄,回头,雾气刹那涌得很浓密,那村、那人、那歌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是这年冬节正日,南方的某个乡村,一院高大的镬耳屋内,小小的几个孩子唱跳嬉闹着,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大捧祭祀品,远远地走来,眉头掩不住淡淡的忧,看见黑漆大门边的身影,她张大了嘴,腾出一只手去抹眼睛,明轩走过去接下她怀里的东西,拥了拥她,他们,都笑出了泪。

后院,新做的木架一层一层盛着扁圆的药箕,墙角的药篓倒是比记忆中更旧了。里屋,是瘦了、腰也弯多了,但依旧很熟悉的专心背影。“莫催,我待会就出去。”“阿爸,我回来了。”

背影停下手,怔了好一会,回过头,他老了,两鬓染了白,星目柔和了许多,里面涌着很多水分,他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出什么,只是依然厚实的手掌握了过来,明轩也湿润着眼睛:“冬大过年…”“就要团团圆圆。”他们一起接了下半句。

屋院上空,袅袅的炊烟升起来,飘得很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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