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熟悉唐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的诗句。

战争环境艰苦卓绝，但无论诗风还是士气，无不斗志昂扬，雄浑豪迈，一派盛唐气象。

诗的主人公“封大夫”，名叫封常清，当时是安西北庭节度使，是开元、天宝年间叱咤风云的名将之一。

这首诗写在唐玄宗天宝十三年的秋天。当时的岑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仅仅在一年之后，他笔下百战成名的封大夫，即将迎来他人生的冬季。伴随他的人生一同急转直下的，是大唐王朝及至整个中华文明的命运。

而造成这一切转折的，则是一个本应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太监——边令诚。

1∥封常清：我很丑，可是我很牛

封常清自幼清贫，酷爱读书，前半生默默无闻。

30多岁时，他投身到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詧的麾下。在这里，遇到了一生的好基友——高仙芝。

当时高仙芝担任都知兵马使，是夫蒙灵詧的副手。封常清放着大领导不追随，却一门心思要当高仙芝的侍从，也算是一朵奇葩。

高仙芝是个帅哥，每次出行，都有30多名侍从相伴，个个鲜衣怒马，酷得要命。封常清也想当高仙芝的侍从，就慷慨激昂向高仙芝投了一封自荐信。高仙芝没有接受。

这也怪不得高仙芝，封常清这哥儿们形象也太惨了一点——身材细瘦，而且斜眼、脚短跛足，实在对不起观众。

第一次被拒绝，封常清没有灰心，第二天再次投书。高仙芝委婉地说：“我的侍从已经足够了，你干嘛还要再来呢？”

封常清怒了：“我是仰慕您的高义，愿意侍奉您，才毛遂自荐到你的麾下，您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呢？孔子因为以貌取人，以致错过了澹台子羽这样贤明的学生——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尽管他说的大义凛然，高仙芝还是受不了他的长相。封长清不气馁，就每天到高仙芝门口堵门。后来，高仙芝被他的坚持所打动，硬着头皮录用了他。

封常清很快就显示出他的才能。有一次，高仙芝带兵平叛，封常清私下就把捷报写好了。捷报中详细地陈述了井眼、泉水、驻军地点、胜敌的情况和战术，条理分明。高仙芝想表白的，封常清都周到地替他讲出来。高仙芝大为吃惊，立刻采用。

回军后，夫蒙灵詧的秘书们对这份捷报大加赞赏。得知是一个叫封常清的无名小辈写的，更是对他刮目相看，认定他是一个奇才。从此，封常清声名渐起。

后来，封常清跟随高仙芝征战，屡立战功，深得高仙芝倚重。以致高仙芝每次出征，都让封常清为留后使。

封常清办事果决，治军谨严。高仙芝奶妈的儿子犯了军纪，封常清照斩不误，即使高仙芝的妻子求情也不给面子。高仙芝的继任也都极为赏识封常清，一路举荐他做到安西副大都护，代理北庭都护。

2∥高仙芝：高富帅的山地之王

封常清30多岁时，还是一个穷丑矬的屌丝，而高仙芝则是典型的高富帅，姿容俊美，善于骑射，骁勇果敢。

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当时，整形还不是高丽的支柱产业，高仙芝凭一己的颜值就秒杀了高丽的整形业。

高仙芝幼时随父从军，20岁时即拜为将军。到开元末年，已经做到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

开元年间，唐朝国力空前强盛，在与吐蕃的战争中逐渐占有优势。当时双方争夺的重点就在葱岭以南地区。

葱岭上有两个国家——小勃律和大勃律。小勃律原本是唐的属国，吐蕃赞普把公主嫁给小勃律的国王，小勃律国就归附了吐蕃。吐蕃进而控制了西北各国，西北二十多个小国都臣服了吐蕃。大唐的几任安西节度使，数次兴兵讨伐，都因为地势险要，吐蕃增援，无功而返。

后来，唐玄宗下诏，命令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征讨小勃律。

高仙芝率军万人出征，经过东帕米尔高原，翻越海拔7564米的青岭，跋山涉水，备极艰辛。高仙芝指挥得当，军兵用命，一举攻下军事重镇连云堡，大败吐蕃，斩首5000级，缴获战马千余匹，衣资器甲数以万计。

接着，高仙芝仰攻有十万吐蕃军据险驻守的娑勒城。吐蕃军大溃，逃跑时掉下悬崖摔死溺死的十之八九。

高仙芝乘胜追击，俘获小勃律众大臣，并破坏掉小勃律和吐蕃之间的藤桥。小勃律王援军路绝，生路无望，只得携公主出降，其国遂平。

经此一役，大唐在西域军威大震，西域的72个胡国都在震惊中投降归附。高仙芝声名远扬，被吐蕃和阿拉伯帝国誉为“山地之王”。

3∥边令诚：其实，我也曾经有正义感

历史上总有一些天姿特异的雄杰，建立不世的功勋。也总一些庸才，能力并非特别卓著，但因为占据着重要位置，却能在一念之间，决定这些雄杰的命运浮沉。

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军中有一个特别的人物——监军边令诚。

边令诚是一个宦官，也是唐朝第一个当上监门将军的宦官。由此推断，边令诚应该是有一些本事的。

大概是太想让朝廷知道自己的盖世之功了，高仙芝没有经过自己的上司夫蒙灵詧，直接上报了朝廷。

这让夫蒙灵詧大为光火，他一句一个“吃狗屎的高丽奴才”，把高仙芝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还扬言，看在他新立大功的份上，暂且饶他一命，以后有机会，哼哼……

边令诚随军，亲眼见证了行军的艰苦和战斗的惨烈。这时，他感到夫蒙灵詧处事不公，于是上奏朝廷，力陈高仙芝的功绩。并说，如果高仙芝立了大功却忧惧而死，以后谁还敢为朝廷出力？他还顺便黑了夫蒙灵察一把。

结果，夫蒙灵察内调，高仙芝取代他节度西域。不难看出，在高仙芝攀上人生顶峰的路上，边令诚是帮了大忙的。

边令诚自己也没有吃亏。高力士对皇帝说，小边子识大体，忧社稷，是个可造之才。这话，唐玄宗肯定是听进去了。

4∥封常清：我知道很烂，但没想到这么烂

如果边令诚的故事到此为止，他也许会作为太监系的一股清流，被记入历史。可惜，故事没有结束，一个叫安禄山的胡人杂种杀过来了。

安史之乱爆发时，大唐帝国已经在歌舞升平中度过了上百年，战争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变乱初起，封常清正在京城。惊魂未定的唐玄宗在华清宫召见了他，询问如何应对。

封常清说：“中原太平很久了，人们都忘了战争。我请求赶赴洛阳，打开府库，招募骁勇。挑着马杖和马鞭渡河，分分钟就把安禄山的首级进献朝廷！”

玄宗正在六神无主，忽然间听到这番豪言壮语，尽管心里仍然狐疑，但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封常清被任命为范阳节度使，奉命募兵东讨。封常清立即动身，赴东京洛阳招兵。

到了洛阳，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中原兵备松弛在意料之中，但实情仍然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辛苦招来的6万士兵，都是些商贩、雇工和走卒，一触即溃，根本没办法用。

而且，安禄山没有给他留出整顿训练士兵的时间，叛军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当然封常清也有一些小胜，但无关痛痒。

叛军很快杀到洛阳城下，上东门，交战不利；都亭驿，败；宣仁门，再败。封常清一路败退至陕郡。在这里，遇到了老搭档高仙芝。

5∥高仙芝：潼关，最后的希望之地

高仙芝是被朝廷紧急调到东线的。

离开长安时，皇帝在勤政楼为他举行宴会，又在望春亭为他送行。皇恩浩荡，高仙芝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异样的沉重。

边令诚再度成了他的监军，也许，皇帝是在期待他们联手，再度创造平定小勃律那样的战功吧。

败报，像雪片一般飞来。高仙芝进驻陕郡时，陕郡太守已逃往河东，城中吏民四散逃亡。

封常清率领残部来了，告诉他前线的战况。封常清说，自己连日与叛军血战，叛军势头正盛，锋芒无法阻挡。而陕郡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而潼关没有驻防。如果潼关失守，长安就危在旦夕。我们不如退守潼关，凭险和叛军对抗。

凭着对老搭档的了解，加上自己一路所见，高仙芝判断，封常清说的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于是，他率军退往潼关。中途几次被叛军追及，官军一触即溃。

有两件事，让高仙芝感觉异常：

一件，是监军边令诚坚决反对后撤，也不说为什么。高仙芝没有听从，边令诚看起来非常恼火。

一件，是封常清说，他曾三次派使入朝，陈述叛军的形势，但没有任何回音。封常清甚至亲自骑马入朝，走到渭南，皇上已下令削了他的官爵，让他以白衣身份在高仙芝军中效力。

为什么一向尊重自己的边令诚一反常态？为什么朝廷不让封常清陈述实情？

高仙芝想不明白，而形势也不容许他细想了，叛军已经追到了潼关之外。

高仙芝预料，一旦守住潼关，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叛军尽管所向披靡，但一旦陷入持久的对峙，士气就会受挫。

从范阳到潼关，叛军的战线拉得太长。颜杲卿、颜真卿、张巡他们在极力组织抵抗，给叛军制造了很多麻烦。

郭子仪、李光弼的勤王军队，正袭扰安禄山的后方，切断叛军的补给线……

只需守住潼关，叛军很可能就不战自溃，形势很可能发生逆转。

6∥帝国双璧  陈尸潼关

高仙芝和封常清，终于没能等到叛军的自溃，等到的，是玄宗皇帝处死他们两个的诏令。

退守潼关后，边令诚入朝，向玄宗陈说前线败退的情况。边令诚添油加醋，说：“封常清鼓吹叛军强大，动摇军心。高仙芝放弃陕郡几百里地，而且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玄宗大怒，下诏让边令诚赴军中斩杀高仙芝与封常清。

边令诚回到潼关，先把封常清召来，向他宣示敕书。

封常清十分坦然。早在他骑马入朝，准备向皇帝陈说前线实情时，就已存了必死之心，写好了待罪的表文。这次临刑之时，他把这份表文交给边令诚，托他呈送给皇帝。

表文中，封常清仍处处为朝廷平叛着想，想用自己的死，警戒诸将，而且反复提醒玄宗，战场的形势比朝廷知道的严峻得多，千万不能轻视叛军。

解决了封常清，边令诚来杀高仙芝。或许是惧于高仙芝的威名，他居然带了100名陌刀手。

高仙芝听了敕书，非常激动，说：“我退兵确实有罪，即使是死罪我也不推脱。但是，说我克扣赏赐和军粮，纯粹是诬蔑！上有天，下有地，兵士们也可以见证，您难道你不清楚吗？！”

接着，高仙芝对新招募的士兵说：“我从京城把你们召来，只想和你们一起击破贼兵，领取高官重赏。不料贼势猖獗，不得已才把你们带到这里，只是想着固守潼关。我有没有贪污，你们最清楚。我如果有罪，你们不妨直说；如果没有罪，你们就一起喊‘冤枉’！”

士兵都高声呼喊：“冤枉！”声音震天，但边令诚不为所动。

高仙芝又对着封常清的尸体叹息道：“封二，你从微贱到显贵，都是我提拔的，后来又取代我当上节度使。今天，我又和你一起死在这里，难道这就是命吗？”

被称为“帝国双壁”的两位名将，就这样死在了自己曾经誓死捍卫的潼关前线。

7∥边令诚：我只是个太监，我能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当士兵们群情激愤为高仙芝鸣冤时，是否触动了边令诚的一丝天良？

西征小勃律的时候，作为主帅和监军，他们也曾相互谅解，相互成就。

远征中，高仙芝夺下连云堡之后，准备乘胜追击。但边令诚觉得，孤军深入敌境过远，不宜再前进了。如果高仙芝坚持进军，就给自己留下3000军马，留守连云堡。高仙芝二话不说就应允了。要知道，高仙芝此番出征，总共只带了一万军队。

当夫蒙灵詧辱骂威胁高仙芝时，边令诚挺身而出，为他向皇帝辩白，使高仙芝因祸得福。

彼时的边令诚和此时的边令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吗？

李白是大诗人，可以在天子面前耍牛×，让高力士脱靴。

高仙芝是大将军，可以开边灭国，挂帅封侯。

甚至一个大唐的农夫，交完了皇粮国税，也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不管天高皇帝远。

可是边令诚呢？他是一个太监，一个没有根的人。

一个太监，不管地位多高，声势多隆，也只是沙滩上的楼阁，看上去云蒸霞蔚，一个浪头打过来，转眼就云散烟消。

他们阴毒狠辣，奴颜卑膝，他们两面三刀，翻云覆雨。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他们没有办法做自己。

河北丢了，河南丢了，甚至东都洛阳都丢了，皇帝的内心会受到怎样的煎熬，尤其是一个自视极高的皇帝？

封常清自以为忠心耿耿，要向皇帝陈述实情。皇帝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圣明君主，他老了，懒了，厌倦了，并不说明他聋了，蠢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实情，还是不想知道、不愿面对实情？两个武夫，哪里猜的到帝王的心思？这个锅，你们两个不背谁来背？

边令诚只是一个太监，给皇帝找台阶是他的职分。假使他不给皇上台阶下，一旦皇上迁怒于自己，那岂不是连累了自己的前程和命运？

8∥唐玄宗：我能不着急吗？

清代学者周容讲过一个故事：

顺治七年冬天，我从小港出发，打算到蛟川县城去，让书僮捆着书跟随着我。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傍晚的云雾环绕着山林。我见离城大约还有两里路，于是问船夫：“还可以赶得上南门开吗？”

船夫仔细看了看书僮，回答说：“慢慢走，城门还开着；快步行走，城门就关了。”

我很恼怒，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快步赶路。走到了一半的时候，书僮跌倒了，捆书的绳子断了，书也散了。他哭哭啼啼，没有马上起来。等我们整理好书，捆绑好了，南城门已经关了。

周先生于是慨叹：“天下之以躁急自败，穷暮而无所归宿者，其犹是也夫！其犹是也夫！”

唐玄宗像周容一样，太过躁急了。

他没办法不急。

一个亲手缔造开元盛世的君王，一个繁荣富庶前所未有的帝国，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叛乱，盛世帝王的颜面何存？

自己对安禄山的信任，天下人都知道，后宫禁地，他可以随意出入；北方四个蕃镇，让他领了三个节度使的头衔。现在，他居然反叛了，天下人会怎么说？

必须迅速平定叛乱，最好是一战就消灭叛军。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郭子仪、李光弼，几乎每一个将领都说坚守潼关，等待事变。

可是，有谁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有谁顾及了皇帝的脸面？

然而，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躁急之下，玄宗昏招迭出：高仙芝、封常清被杀，军心真的动摇了。代替高仙芝的哥舒翰，被逼出战，兵败投降。潼关失守，长安也就保不住了。

局势，如同一团打了结的毛线，静下心来慢慢条理，其实也不难理情头绪。

但是，因为主人躁急，不想让人们看到出了岔子，太急于保持自己伟光正的形象，强拉硬拽，生生拉成了一团死结。

9∥尾声

局势越发的不可收拾，玄宗被一次次打脸，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叛军逼近长安，皇帝放出一个烟雾弹，说要御驾亲征，把宫禁的钥匙都交给了边令诚保管。

次日凌晨，蒙蒙细雨之中，玄宗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子、公主、妃嫔和皇孙，宰相杨国忠，以及一些亲信高官、高力士等几个宦官，脚底抹油，溜了！

当皇帝把宫禁的钥匙交给自己时，边令诚感激涕零，这是皇上对自己多么大的宠信啊！

可是，一夜之间，皇上的这份宠信忽然就变成了烫手山芋。叛军转眼就到，怎么办？

边令诚是见过世面的，知道此刻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不决。他当机立断，把钥匙封好，直接派人给安禄山送了过去。

仅仅半年之前，这位潼关前线的监军，还在正色凛然地给封常清和高仙芝上眼药。

现在，他用自己的作为，在皇帝和帝国的脸上，掴了温柔而沉重的一巴掌。

（“太监改变历史”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