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研时,昆明、信阳的往返火车上,有几次见到同一个卖鞋垫的男人,瘦高个,三十岁左右。注意到他,源于那次惊艳的表现。之前他先是大声介绍鞋垫如何耐用,与其他卖东西的没有两样,我懒得抬头看。介绍完,他照例在每个小桌上放上几双供客人细看,大家拿起来摆弄一番又狐疑地放下。
此时他开始发力了,他走到人前,先是耐心劝说几句,见那狐疑的脸纷纷背向窗外,竟猛地蹲下去,扯掉人家的皮鞋,将鞋垫直接塞进去,皮脸搞怪地“嗷嗷”叫着,众人们随之哄堂大笑。被抽了鞋的人也咧着嘴红着脸笑,朝那调皮的人的肩捶两下,只得乖乖掏出10块钱。到了下一桌,依旧如此,人们有了教训,赶紧缩起腿收着脚,但也抵不住他的“掏捞神功”,几次抢鞋的拉锯后,他都能得逞,人们也不吝啬那钱,只当是游戏玩输了,嘻嘻哈哈地又等着看其他人的笑话。
坐在后排的人欢乐地看了好几场,等快临到他们时,干脆跑出座位躲进厕所里。车厢里欢腾一片,像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惊叫连连,刺激又开心,这些成年人们尽情地起哄,脸上都洋溢着孩童时的笑容。
我当时穿着系着鞋带儿的鞋,被他低头扫描时快速地略过,侥幸躲过一劫,他坏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看清他的脸,干净而灵秀。
洗劫完毕,收获满满的他,红脸呲牙地跳到厕所前,“咣咣”地砸门,喊道“来啦!来啦!”里面传来一阵惨叫。。。
然而,后来再次见到的他,只是有气无力地介绍一下鞋垫的好处,都没有向大家分发,便垂着头从人群中挤出去了,我仔细看了看他,那眼神空洞而涣散。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连广告都没打,只拎着篮子无声无息地从夹缝中溜走,眼神竟又凄怆了。我很为他心疼,久久不能平静。
近些年,极少回老家,偶尔几次回,也不坐硬座了,故再也未见过他。而他,却像我疏忽遗落在了荒凉之地的伙伴,或是被我无情丢弃在另一个时空的兄弟,有时会勾起我的挂念,使我酸楚。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想多半是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吧。在那个局促的空间卖可有可无的东西,谁会喜欢呢?虽曾经欢乐过,但总不得每次都使出“强买强卖”的法子,强颜力竭后带来的是更大的空虚和厌恶。
火车扎进隧道,窗户被强烈的车灯照射成一面面巨大的镜子,他犹如一缕孤怨的幽魂,飘荡在车厢中,镜子里黑色的深渊,他敢凝视吗?正如一道道鬼门关矗立在他生活的角角落落,威吓他仓惶踉跄地躲避,脚步不敢停止,因为他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列车压过轨道,发出凄惨的哀嚎,“哐哐哐!”,悲凉地延续着他生命的钟声。。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颤抖,看向自己世界的镜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学了七年法律,少壮不努力,加之强迫症的折磨,并负无兴趣的拖累,混完文凭,就与它貌合神离了。而对这同床异梦的伙计,有时也觉出美来,比如平等之信念、理性之光芒云云,但终不能直抵内心。现在想来,那时的当务之急应该是选择心理学专业,把强迫症治好才对。可笑千疮百孔的心却还压上法律人的使命感,得了“光荣”的错觉,又借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来话来自慰。殊不知上天只想令一个有志之人皮糙肉厚,却怎会难为一个心理疾病患者?当时真是愚痴啊。
法律是场错遇,我很无奈。强迫症是个遭遇,我也认命。想到火车上那兄弟,鞋垫本身没有错,但何必硬要绑在一起呢?人还是应该做喜欢的事吧,只要不是被生活所迫。“生活所迫”这个词义很暧昧,人们好像很容易被“生活所迫”。于我言,无意汲汲于富贵者,把喜欢的事推到C位,当是无需质疑的,哪怕穷点、贱点,也应该如此了。只是没钱没势,亏待了父母妻女,成唯一负疚,当追不孝、不恤、不慈之责,唉,到地狱再受此罪吧。
曾乌龙带了中文的课程,发现有些兴趣,常能引导我主动搜寻资料,授课的热情也激发出来了。寒假时自学了慕课里的《古代汉语》,还胆敢读起《古文观止》,一天两篇,如今竟快啃完了。未曾想我的“阅读障碍”,因此得到大大缓解。
对于我的迷茫、自卑、孤僻,古人给了我温暖的慰藉。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人要改变不怕晚,改变本身已弥足珍贵。陶渊明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也曾多么不满意自己的过去啊!
尼采劝人接受生命的悲剧,不忘在每一天热烈地舞蹈。可我们为什么要带着枷锁跳舞呢?扔掉它吧,火车上的那个兄弟,希望你能换个工作,纵使食疏食,居陋室,而目光炯炯,岂不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