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猫上周死了,它躺在小区大门外的沥青路上,一动不动。
沥青路很坎坷,上面布满了小坑,前些日子的积水已变的浑浊,在太阳永无法照耀的地方,成了地面的乌云。只是有些血混进去了,血红色染指了污浊,刹那间,水坑有了第一次的艳丽。站在高楼上向下望去,就像是阴天飘荡的旗帜。
起初人们纷纷围观,猫生平从未有如此待遇,数以百计的人经过它,拍摄它,议论它。除了它的主人,几乎所有人都像是它的主人。直到垃圾站的工人将它收入麻袋,人群才一哄而散,继续来来往往,唯有水坑中的旗帜带有这段记忆。
有一天,水干了,坑中留下了些许鲜红,它们附着在沥青表面,像是地面漏了漆。于是,在这片太阳永无法照耀的地方,终于有了永无法被剔除的颜色——
艳丽成为了永恒。
以上是一个悲剧故事,但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的故事充满血腥、惨状与人性的嘲弄,有些许少儿不宜,以至于我刚向她开口讲述,她便捂住了耳朵,摇头抗拒,像个拨浪鼓。
我立马闭嘴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残忍,拿一个她视为宝贝的生灵去衬托恶与讥讽。即便“人性着实浑浊”,可猫是无辜的;死去的猫本身也是无辜的。在它未逃离地下室前,它只是主人用来哄孩子开心的玩物,一旦孩子陌生于它,猫便再无价值。而我也是罪人之一,我分明在地下室里听到了它的哀求,可却还是漠视于它。在之后十几年里,每当我提笔去写晦暗的文章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幅画像便是一只满身污点的小白猫趴在窗口处向外眺望。
窗外没有天空,只有水泥和(huo)好的白墙。
我知道,我喜欢猫的一部分原因,是带有愧疚,在最早的一版《猫》中,我写了整整六千字来控诉儿时孩童与大人的罪恶,充满暴戾却又是在逃避,只是到了现在,任何逃避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每次坐在猫咖,看着姿态各异的小猫带着同等天真的面孔,睁大眼睛向我讨要食物时,我的心里只剩下宽慰涌动,除此以外,我唯有强忍住不敢多想,才能缓解儿时的伤痕。
但她不是。
当她坐在猫咖,看着姿态各异的小猫带着同等天真的面孔,睁大眼睛想让她陪自己玩时,她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上帝,何能在满是灰尘的世界里创造一种天然可爱的物种啊!你瞧它们的毛,顺滑,拥有着人类一生无法触及的舒软,那时不时翘起的尾巴,在空中不断舞动,像是空气的扫把,一挥一舞间所有雾尘全部散去,连悲伤都不曾出现。你看它们的肚子,柔软而温热,像是父母的手,贴在上面,一股赤诚的热浪从手尖涌入四肢,久久不曾退下;你再看它们的脸,小巧而精致,满是鬼斧神工的诱人。双眸一睁一闭,心灵就此接受了亲昵的轻吻,胡须一抖一跳,挑逗着每一个人的爱慕。
上帝,她的心被掳获了。喜欢一只猫无需其他理由,即便一个人深陷泥泞,面对一只冲他摇头的猫也会露出笑容,更何况一个女孩子,生长在故国南都,被水汽浸润着长大。曾有三个少年,在路边见着一只挣脱粘鼠板的小奶猫,顿时心生怜悯,带它去了医院,带它回了家。那时他们面临艺考,整日午夜才能回家。小猫爱玩,没人的时候只能在家里睡觉,只有开门时才能唤醒它,它一天的无聊顺势消解,直起身子在窝里喵喵喊叫。少年们一天的疲惫因而缓解,像是压抑中唯一欢乐的留声机,小猫的轻呼愉悦了所有生灵,包括它自己,从它出生后,它从未受过如此饱受珍视的生活,从它出生之后,母亲成了流逝掉的未解之谜,霓虹灯同样恍惚了它的眼。生长在温室中的人很难想象一个生物为了活着可以做出什么。苦难是生物共同的基因。
她是那三个少年中的一位;她对于善良热衷又依赖。
我总爱追根溯源,我曾以为唯有知道真相才会心安,可和人有关的事,真相越淡越让人恐惧。
对于人性,我曾认为越去深入越能自得,可人性是未知构成的无底洞,没有人知道它的底线。
我借用了猫试探它,在我的童年,一个富家子弟当着众人亲手将两只奶猫折磨致死的阴影挥之不去。他才8岁,就拥有了嗜杀生命而癫狂的乐趣;在他周围的观者们也才8岁,就有了抗拒善良而崇拜力量的惰性,而我第一次将这件事写出时17岁,我就有了为了私欲的仇视与道德圣人的轻蔑。于是在我20岁第四次回顾时,我终于明白,任何对于人性的探讨都要蒙层纱。人与人唯有器官名称一致。
女孩坐在猫咖里,呵斥两只打架的小猫,用手制止它们的粗鲁,浑然不顾自己是否会被抓伤。在这一点上,她比我勇敢多了。我还在为担心被猫抓而东躲西藏时,她已经抱着一只奶猫在沙发上逗它玩了。
猫就躺在她的怀里;她正在拥有快乐。
猫们环绕着她们,奔跑、嬉闹,或高傲着迈着步子,或憧憬着看着玩乐的同类;
人们包裹着她们,在店铺的外面,牵手、拥抱。或被高高举过头顶,或正依靠着柱子休息……
在彼时彼刻,艳丽又一次成为了永恒。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