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月中都是断肠声
安抚完伶瑶回到暖冬阁已是深夜。
星策恭敬地候在屋内,丝毫不敢让敖绍发现他已经站到双腿酸痛了。
因为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的心情也肯定糟糕到了极致。所以星策很识趣地将西门宴使调查的玉简呈上,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努力做出没有存在感的样子。
因为听西门宴使的口气,玉简里并不是会让人松一口气的内容。
敖绍似乎也有这样的预感,按着装玉简的小木盒却不急着打开,反而问星策:“红南国最近如何?”
星策回答:“一切安好。”
“南宫翎表现如何?”
“还好,南宫大人虽不若魏嵇在经商方面颇有天赋,但毕竟出生大世家,对于平衡各方势力十分娴熟。而且,要扫清魏嵇残留的影响力,他还需再努力一段时日。”
敖绍满意的点点头。当初决定要将魏嵇以南宫世家取代之,也是考虑他这几年多半要在外奔波,留不得魏嵇在红南国独大,所以才不得已而除之。如今看来,这步棋倒是走对了。只是……
这样的冷静缜密,运筹帷幄之力怎么到了感情上就丝毫用不上了呢?
敖绍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水晶宫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星策道:“井木和张笙一起去查的,连蛛丝马迹都没查到。如今敖炎大人生活作息与常人无异,那夜之事实在像是个梦!”
敖绍修长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这是他陷入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星策不敢打扰,只能继续沉默地守在一旁。
可是,方才等待时喝了不少水,如今憋到想哭,只求敖绍能尽快放他走。
然而,敖绍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星策决定自救。他试探性地问道:“大人打算什么时候看西门宴使送来的玉简?”
这一提醒,让敖绍如梦方醒,又像是把他逼到了绝境。他瞟了一眼难得赔笑脸的星策,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终于将木盒打开。
看着敖绍的脸色由白转青,转青白,再转铁青,颤抖的手越来越不受控制,星策默默地在掌心凝聚灵力一一是到了解开封印的时候了吧?
可是……
这时,敖绍突然颓然地一松手,玉简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惊的星策连忙散去掌中灵力。
敖绍沉重地靠上椅背,一手握拳,一手捂眼,无力地呢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星策再度凝聚灵力,已经决定要在此刻解除封印。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刹那,敖绍突然睁开眼,盯着他道:“你替我传令南宫翎,让他替我筹备婚礼,时间就定在一个月后。”
星策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婚、婚礼?和谁?”
敖绍的金眸暗了暗,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四个字,“云宓……王姬……”
“啊?”他刚想追问,那伶瑶姑娘呢?目光却触及敖绍深如沟壑的眉心和青筋暴起的手,这让他将所有的话止在唇畔,用力咽回肚中,换成听话的一个“是”字。
连续两次都失了解开封印的机会,星策觉得这要么是时机未到,要么是伶瑶命不该绝,于是,他决定再给伶瑶一些时间。
然而,当一切都结束时,这反倒成了他一生中最深的悔恨。
敖绍知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送走了星策,他站在院里吹了好一阵子的夜风,想借着清凉的风吹走心中压抑沉闷的感觉。然而,那感觉却像池中涟漪般,越吹越皱,裹带起更多的涟漪。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琼琚阁外了。
子夜已过,万籁俱寂,可琼琚阁还亮着一盏灯,像极了离魂惊梦醒的孤灯,又像是念旧盼人归的指明灯。
穿过静谧漆黑的院落,透过半掩的窗,只见云宓独自一人跪在地上,收拾着地上残破的碎片。
屋中烛火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抹出一片红晕,一如当年她舞毕之后的骄傲与兴奋。
那时的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的高傲、跋扈、任性与高贵的出身、绝美的容貌交相辉映,反而成了她最致命的诱惑点。
她像一只灵巧优雅的白鹿,挑战着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望。没有男人不憧憬她,没有男人不想征服她,没有男人不想占有她,就连孤傲如他也不能免俗。
可如今的她,宛如夭夭灼人的桃花被从人从枝头摘下,丢进茫茫江水之中,随波逐流,任飘零,任流离。
三百年的流离失所,三百年的寄人篱下,三百年的委曲求全,三百年的迫不得已,让她早早地藏起了昔日霸道跋扈的美丽,换上沉静压抑的温柔,小心地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中找寻一丝生机。
想起西门宴使的谍报,敖绍心痛难当。
都是他,都怪他,是他害她至此!
若是当年他能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先一步将她娶回家,就算伏羲女娲死于战争,至少她还能有夫君可以依靠,有龙族可以保护,而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
是他害了她一生!
他必须弥补,不惜代价地弥补她!
云宓似乎没有察觉到敖绍的到来,仍旧怔怔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直到寒光一闪,指尖迸出血丝,才惊呼一声,准备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
可有个人动作比她更快。
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
敖绍含着云宓的手指,感觉她嫩白娇柔的小脸近在咫尺,温润的气息从微张檀口中缓缓流出,夹带着桃花淡淡的香味和他的气息纠葛缠绕在一起。
他们从未靠得这般近过,即使在梦中,她仍是高高在上的神族王女,而他依旧是身份卑贱的下等妖族,他们之间相隔着旧制下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可如今,他们却靠的这样近。
敖绍觉得自己咽下的,不是血,而是岩浆,灼热的躁动流过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将云宓的手攥在掌中,紧紧的攥着,紧到云宓柳眉微蹙,轻呼一声,“疼。”
敖绍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撤了掌力,道:“对不起。”
云宓一边摇头,一边反手抓住他正欲松开的手掌,轻声道:“上一次,你没抓紧我,这一次就不要再放开了,好吗?”
压抑了三百年的心潮终在此刻汹涌着奔腾而来。千亩桃花齐齐绽放,将整个天地都烧成了耀眼的红色。
桃花树下,故人重归,红衣灼眼,笑靥灿烂,百年的思念终于在此刻有了形状。
敖绍一把搂过云宓,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许诺道:“不会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了!”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珠很快就变成了细细密密银帘,浇灭了白日里燥人的暑意,而屋内浓情正盛。
敖绍将云宓整个圈在怀中,握着她沁凉的小手道:“怎么捂了半天,还是这样凉?”
云宓柔柔一笑,“老毛病了,没事的!”
敖绍忙道:“怎么会没事,手脚冰凉是气血不足的表现,最是女子大忌。我明日就让人给你弄些补气血的药来,你要乖乖地都吃完,不许剩下,听见了吗?”
云宓娇笑道:“遵命,夫君!”
一声“夫君”甜到了敖绍的心头里,藏不住的喜悦爬上眉梢眼角,他忍不住脱口道:“若是以前,我就可以一一”
“可以什么?”
“没什么!”
见他倏地住了口,云宓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然而敖绍的心却不再平静一一若是以前,他便能用火灵为她暖手,可如今……
他的灵力终究再难恢复了吗?
见他面有戚色,云宓体贴地抚上他的脸,道:“你是在担忧伶瑶妹妹吗?”
敖绍摇摇头,“葛胡已经为她诊治过了,没什么大碍的!倒是你,还有哪不舒服吗?”
云宓笑着摇头,道:“伶瑶妹妹真的好厉害,她才一碰我,我的伤就全好了,一点也不疼了!对了,绍,今天的事都是误会,你千万不要责怪她,她也是担心你啊!”
“担心我?”
“是啊!她怀疑我嫁给你,是要害你。”
“你是吗?”
对于他的疑问,云宓沉默了好一会儿,美丽的笑颜逐渐铺上一层悲伤,“我想没有人会不怀疑吧,毕竟你我之间是有那样的血海深仇。一开始,我也是想杀你的,杀了你为母亲报仇!可是,我做不到,这三百年来,我一直在逼自己恨你,直到再次见到你,我才发现,我根本下不了手!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喜欢你了!可我太骄傲了,我从小就是父王母后的掌上明珠,是华胥国最尊贵的王姬!我从小就被教育将来是要嫁给这四海八荒上最伟大的神的,但是我却爱上了一个妖,我的身份不允许,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所以,我故意羞辱你,但其实每次说完那些气话后,我都好难过!”她拔下发间的珊瑚钗,继续道:“当我看到这支红珊瑚钗时,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可我拉不下那个面子,放不下身为王姬的尊严,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简直后悔死了!”
敖绍接道:“所以你又把它捡回去,修补好了。”
“是啊,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歉。那时,我想着反正总有一天我要嫁给你,等嫁给你后,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倒时候我再慢慢地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可没想到,我却没能等到那一天……”说到最后,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羽睫,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敖绍捧起她的脸,细细吻去颊上泪珠,“若是能早一点听到这番话,我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无论你是想杀我,还是想嫁我,我都悉听尊便。”
云宓连忙按住他的唇,申辩道:“我不想杀你,真的,我一点都不想杀你!这三百年来我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深知恨一个人是多么地痛苦!我没时间了,我只想好好待在所爱人身边,圆一个嫁给你的梦,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你相信我,好吗?”
“我没时间了”,这五个字宛如一柄重锤狠狠捶上他的胸腔,心脏是说不出的闷钝之痛,只能紧紧抱住云宓,不断承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云宓破涕为笑。
敖绍陪着她一块重展笑容,“十日后,陛下会亲封你为龙王妃,等封妃仪式结束后,我便带你回红南国。在那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让我们的婚礼成为全天下女子都钦羡的传说!”
“嗯!”云宓满脸幸福地应道,忽的,她表情一变,有些忐忑地问道:“那伶瑶妹妹怎么办?”
敖绍怔了一下,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怀了我的孩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亏待她的,你就放心吧!”
云宓乖巧地点点头,带着歉意向敖绍自告奋勇道:“让我去跟她说吧!求她把你借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告诉她,让她安心养胎,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以后,终究是她陪在你身边的日子更长些……”说到最后,竟有些哀戚。
敖绍心疼地搂进她,劝道:“你无须这般委屈自己,你若不想见她,我自会替你去说的。”
云宓摇了摇头,“我既已决定要嫁给你,就要有个当龙王妃的样子。这等内宅小事何须你红龙王大人亲自过问!你放心,我看伶瑶妹妹也不是蛮不讲理,不辨是非之人,我会好好跟她说的!你放心吧!”
敖绍笑着在她额间一吻,“好吧,就依你。”
云宓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般开心地圈上敖绍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绍,我好幸福啊!”
敖绍正要回吻,却被她灵巧地闪开,“大婚之前,不可越界哟!”
敖绍无奈笑笑,“好好好,不越界,只睡觉,可好?”
在得到云宓害羞的首肯后,他拉过锦被,将四个角塞掩好,拥着她进入了梦乡。
屋外的雨更大了,像攻城的士兵,争先恐后、杀气腾腾地向地面扑来。红花凋零,绿叶折腰,哪怕是平日里再坚强柔韧的蒲草,在磅礴的大雨之中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而那个如蒲草般坚韧的人,也低下了头。
一夜风雨之后,院子里落满了紫藤花的残骸,密密麻麻地粘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被干硬的竹帚“唰唰”几下扫进两旁的泥土中,无力而狼狈。
開一进院子就听见止不住的“阿嚏”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内,只见伶瑶不断地擤着鼻涕,整个鼻头都被擤得红红的。
“怎么回事?才一夜就病成这样?”
開大声呵问服侍的婢女,两个小婢女吓得连忙下跪请罪,却哽咽着说不清楚。
伶瑶道:“与她们无关,是我自己嫌房中血味太重,开窗透气,一不小心就受了凉。没事,喝点姜汤就好了!”
開挥手摈退了侍女,问:“那还要走吗?”
伶瑶犹豫了一瞬,下决心道:“走吧,都和仲卿说好了。他说的对,我现在应该以孩子为重,很多事就先忍忍吧!”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昨天和葛胡两人听墙角的结果就是葛胡气得跳脚,要不是被他死死拉住,估计葛胡当场就要毒死敖绍。而他,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悲伤一一以他的身份立场,除了能帮她一时的衣食无虞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好说。
“那我让人准备云辇,送你去御医院。”
伶瑶却道:“不,烦你跟师傅说一声,我不去御医院了,我回秀云峰。”
“为什么?”
伶瑶扫了眼院中残落的紫藤花,道:“我想绣云峰的紫藤花了。”
開的胸口没由来地一抽痛,他强压心绪,想最后帮她一帮,“那你稍等,我去和仲卿说一声,让他送你去。”
谁知伶瑶却说:“不用了,他今天一早就入朝觐见天帝了,现在应该还未回来吧!”
開皱眉问:“你怎么知道?”
伶瑶但笑不答,開也不好追问,只得道:“好吧,我送你回去。”
敖绍忙了一天,直至天黑才回到东暖阁。
一推门,就见開在屋内,似等他许久。
见他回来,以一贯的温和口气问道:“封妃仪式很复杂吧?不过有伯卿的前车之鉴,想必你办起来应该不难才是,如何,都准备好了吗?”
敖绍道:“十日之后先赐封,然后再回红南国举行正式婚礼。”
開一边颔首,一边道:“甚好,甚好。”
“表哥来此就是问我这事吗?”
開淡淡一笑,“我还能有其他什么事吗?”说罢,擦身越过敖绍,向屋外走去。
踏出门槛,他仿佛不甘心般回首对敖绍说道:“伶瑶走了。”
敖绍点头,“我知道啊,昨天我们说好的,她去御医院待一段时间。有葛胡老先生陪着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開说:“她没有去御医院,而是回了绣云峰。”
“绣云峰?她一个人回那里干什么?对了,表哥有为她安排侍女吗?”敖绍蹙眉,不以为然。
開勃然大怒,“我为她安排侍女?!那你做什么?别忘了她是你的女人,肚子里揣的是你的骨肉!你让我照顾她,好让你去照顾别的女人吗?”
敖绍辩道:“宓儿不是别的女人,她是我的龙王妃,是我最爱的女人!”
開更怒,“是啊,她是你心心念念想了三百年的女人!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去招惹伶瑶,还许诺要娶她为龙王妃?你忘了她为了你这个一时兴起的诺言,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如今你却要为了你‘最爱的女人’赶她走,仲卿,我竟不知你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薄情寡性之徒!”
“我没有!”敖绍咆哮道:“我从未想过要负她!许她的诺言一句一句我都记着!但是,宓儿没时间了,她快死了你知道吗?”
開愕然,“什么?”
敖绍颓然道:“三百年前在不周山的大火里,宓儿受了极重的伤,被纯狐魅狐救出,一直悉心调养。可她出生时先天不足,那伤又极重,落下了病根,如今只剩一年多的命了!也是因此,天帝才会放过她,让她嫁给我,圆她一个梦!”
“这是西门宴使调查的结果?”
敖绍无力地点点头,“我也和天帝确认过了,是真的……”
“这就是你突然改变主意,非她不娶的缘由?”開哭笑不得,“那伶瑶呢?”
“我知道我对不起伶瑶,可我没有办法,是我害她如此,我欠她的一定要还!只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只需要一年啊!这一年对于伶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宓儿来说却是生命最后的希望了!”
看着一向优雅矜贵,凡事成竹在胸的表弟如今竟是这般的慌张狂乱,開满心感慨却一句也说不出。
以他对父王的了解,他不是个会体恤儿女情长的人。若没有实际的利益,就算云宓王姬即刻死在他面前,他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现在的敖绍已被心魔所掳,只怕他的清醒和苦口婆心只会成为冷血无情的挑拨离间。
仲卿啊仲卿,这一劫,表哥无能为力了!
为了表示自己绝无辜负伶瑶之心,敖绍安排了二十名护卫和八名侍女,备了一堆的锦衣轻裘和养身药材,亲自送去绣云峰。
然而到了绣云峰,除了满地的紫藤残花,一个人影也没有。
伶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