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赞同西托夫斯基提出的三种需求。他说:
将消费者的需要和满足的根源区分为三个范畴是有益的。首先要区分的是舒适和刺激(stimuli)。刺激是消费者重视的新奇、变化、兴奋、挑战、惊讶,或其提供的趣味之类。舒适就是消除、缓解或防止疼痛或不舒适,舒适又可分为个人舒适(personal comforts)和社会舒适(social comforts)。个人舒适指生理需求,使某人生理上舒适,免去各种劳作,或提供这些需求和欲望的进一步满足。社会舒适是从一个人在社会、职业、组织、工作场所,或正式与非正式的群体,特别是社会群体中获得的身份和地位上的满足,以及从象征这些身份和地位的职称、目标、占有物和行为中获得的满足。
我将之改造成:舒适,牛逼,刺激。
他的第一项“个人舒适”,我将之称为“舒适”。就是排除了生理上的痛苦,没有饥饿、寒冷、性欲的长期饥渴,等等。温饱曾经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所以舒适的满足曾经是人类最大的问题。
他的第二项“社会舒适”,这四个字不具备望文生义的清晰性,不是成功的关键词,其意思相当于黑格尔所说的“为被承认而奋斗”。但是“被承认”也还是有欠明晰处,似乎像一个“及格”(被承认)与“不及格”(不承认)的二元阈限。而这种欲望不是及格了就罢休的,相反是无休止的追求,并导致了无休止的竞争。我将之称为牛逼。这样冠名,其一是更为清晰表达这种欲望,其二是可以追寻到生物性。我以为,讲到人的行为的基本动机,未达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就是未达根源。牛逼一词的原型是“牛屄”,其词源本身透露出它的含义,即性炫耀与性崇拜。在动物的世界里面,具有超过了同伴的性特征的雄性,有望获得更多异性。比如雄孔雀,尾巴越大就越可望得到更多的异性,反之吸引力就小。达尔文将之称为“性选择”,就是说,在选择的过程中“性炫耀”的特征(比如雄孔雀长长的尾巴)得以进化。虽然这种品质和秉性首先是朝向异性的,但是进化到人类这里,也有了一定的升华,转变为追求更广泛——兼容同性和异性——的承认。而忠实不变的是,这种追求被承认的动力仍然是根植在本性当中的。它对于少数更有作为的人来说是一种英雄情结,不是英雄的人也在不同程度上追求被承认。现实中,在追求被承认的时候,常常会牺牲舒适。且不说人类社会中的很多英雄式的追求最后牺牲了舒适,就是雄孔雀,尾巴越来越大了,会舒适吗?负担加重,行动疲惫,且安全系数减小。追求牛逼是不轻松的,英雄的行为更是远离舒适的。我们可以反省一下,很多不同程度上的追求被承认的行为,它们同舒适的生活一致吗?截然不同。说到根本,这是个体生理需求同“他的再生产”的矛盾,而“再生产”的成功才是“适应”的核心内涵。所以,人类秉承到的牛逼的动力从来都是与追求个体温饱并驾齐驱的。但是二者的冲突,使它们很难放进一个篮子——快乐之中。挑明了——这是两种动机——有利于我们对人类行为的分析。
第三项追求是刺激。刺激在现当代社会中日益成为人们的主要追求,为什么?这正与本书开篇时我们的基本判断“北部世界温饱基本解决,南部世界温饱即将解决”相辅相成。当生存非常严酷的时候,生存本身就拥有无数的刺激。我们设想一下狩猎时代,各位男士要一起去打猎,这是一件何等刺激的事情。当我们承受了这种大刺激之后,我们还需要去找小刺激吗?够了,回到家里就不要再找刺激了,享受一下安全和舒适吧。前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压力太大了,刺激寓于生存当中。与之正相反,现当代温饱解决了,生存当中的刺激小了,刺激的需求就提升了。生物学家在人的大脑发现了一个可以测试的指标叫做唤醒值(arousal),也就是兴奋度。这个指标最好能周期性地达到一定的高度。就是说人不能太不兴奋,太不兴奋会觉得萎靡不振、空虚无聊;也不能太亢奋,太亢奋了承受不了。这就叫作唤醒值。哺乳动物的唤醒值往往天然就比较高。为什么呢?这是自然选择,也就是环境与身体长期互动的结果。举个简单的例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密不透风的围墙保护野生动物,它们睡觉的时候就必须半睡半醒,一有风吹草动随时起来,也就是说,自己为自己守夜,一方面睡觉休息,另一方面还要有一部分神经保持着兴奋。这样,动物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唤醒值。而人类首先是谋生方式改变了,不再去打猎,谋生中的刺激降低;而后有了安全牢固的住所,享受到动物从未有过的深度安眠;再以后工作越来越告别艰苦和劳累;直到温饱已经和即将解决。这样,昔时日常生活的天然性质每每刺激出的兴奋值便一下掉了下来。
但是从生物进化的眼光看,我们距离祖先的时代还不够遥远,我们的身体与祖先没有大的变化,我们保持着祖先在长期的野外作息和艰苦劳作中所形成的对于较高唤醒值的需要。
摘自郑也夫《后物欲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