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之根本,乃是慧心。力之高下,受慧心所控。慧心坚定,则力坚不可摧。慧心动摇,力便如同一盘散沙。修道之人,修的便是慧心。”
道观旁的庭院内,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火光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庞,也衬着其中唯一的一位老者格外慈爱。
这群年轻人的手中皆都拿着一块肉,连骨带皮,泛着油花。
老者低头瞧了瞧自己手里的鸡屁股,一本三正经地继续说教,“道虽由心生,然又分百道,相辅相成。就好比这只鸡,缺了哪块它都活不了。”
年轻人里看起来最老成的是个男子,二十五六的模样,一席墨色的袍子上染着些许灰白,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却挂着神采奕奕。
“师傅,我这半年多没回来,一回来就听你老生常谈,耳朵的茧子又发麻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个年轻的姑娘,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可身上的衣裙却是朴素。她未施粉黛,发髻中也是空落,唯有简单束在背后的长发上扎着一根红绳。
“大师兄,师傅这是怕你这大半年在外奔波,忘了道理与道心呢!”
“哪儿能啊!”
他随手抛出了张符咒。手指一弹,符咒便被密密麻麻的光点点亮。周围起了一阵风,晃得树影摇曳,树叶沙沙。本是匍匐在旁十分安静的一众灵犬突然都立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黑暗中的空无。突然,篝火顺着风的方向一阵猛扑,扑到了那个最小的孩子跟前。
那是个少年模样的孩子,生得十分白净清秀,后脑勺扎着一个揪揪,此时正瞪大了双眼,但手里的鸡腿却拿得稳当。
“这半年多不见,我们小七不但长高了,胆子也变大了!”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半空中的那张符咒已经连影子都寻不到了。来无影,去无踪,好似方才掠过的不过是个鬼影。
灵犬遂又就地躺倒了,懒散成一片。
“你作甚又吓唬小师妹!”年轻的姑娘嘴上数落着,脸上却笑得灿烂,“大师兄,你再这样,往后阿霁长大了,可是要以牙还牙的!”
“诶哟哟!差点忘了我们小七最记仇了,可吓死我了!”
周围闹哄哄地笑成了一片。
“阿燃,这难得回来,你也有要点大师兄的样子!”
老人的语气有点严肃,但神色却依然和蔼,叫人觉得亲近。许是如此,归燃一点都不害怕自己的师傅归崆。
“我还不够有大师兄的样子吗,师傅?”他举起手中的一排鸡肋骨,“这烤鸡是我从福安城里买回来的,肉都分给了他们几个小的。”他索性叼起了骨头,含糊不清地卖惨,“鸡头鸡尾也都孝敬了师傅,我就只有嘬骨头的份了。”
笑声四起,气氛和睦融洽,伴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再应景不过。
归霁埋头啃了一口肉,塞得嘴巴鼓鼓囊囊。
归燃看着她,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他坐着的地方离小师妹有点远,隔了小半个篝火。透过炙热的火焰,那头的面孔时而歪歪扭扭。
“我们小七都出落成个大姑娘了。”他感慨了一句,转而向身旁的师傅,“您老怎么就狠心给她打扮成了个小子?”
排行倒数第二的恰好是个如假包换的真小子,此时也是叼着鸡腿埋头啃,边啃边心不在焉道:“二师姐的衣裙长了些,小七穿不了。师傅就给她穿我去年的衣裳了。”
“才不是呢!”
这一声喊得委实有些刺耳,还格外突兀。众青年齐刷刷地把目光都投了过去,只有当事人除外。
归霁还在认真地吃鸡腿,对眼下讨论的话题并不敢兴趣。
受到众人瞩目的姑娘气势瞬间低了八度,头都跟着低了下来。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叫她身边风尘仆仆赶回来过中秋的归燃觉察出了异样。
“槿师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继而望向了沉默吃肉的小师妹归霁,问师傅,“阿霁有事?她爹娘找上山要人来了?”
“你想哪儿去了!”篝火对面有人接了话茬,“小师妹是咱们无澜派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剑修,早晚得自己出去闯荡。师傅怕她在外面吃亏受人欺负,所以才早做准备,让她扮成小子。”
归燃哑了一瞬,震惊道:“小七这都还没满十六岁!怎么就能让她出山?”
“过了这个冬天,也就满了。”归崆这才搭了话,语气却有些深沉,“我们无澜派历来只出符修与阵修。小七留得越久,对她越没好处。”
“那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就送她下山!”他想了想,“师傅,我常年在外跑活,不如就把她带在身边历练。她一个小姑娘,还没学会御剑。外面又那么危险,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
“这些年让她学了那么多阵法与符咒,就是让她用来防身外加讨生活的。至于御剑,她出山前我自然是要教会她的。”归崆不容置喙道,“你能在外跑活养活自己外加我们整个无澜派,那你小师妹自己养活自己也一样可以。阿燃,为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她好。无澜派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所以绝不能重蹈覆辙。”
“师傅……”
归燃还想辩解,他并不认为在归霁这么小的时候就让他下山是个正确的决定。
然而就在此时,归霁抬头好奇问道:“师傅不是说,我是本门三百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剑修吗?怎么还有前车之鉴?”
“师傅指的不是这个。”归燃作为这一辈的大弟子,知道的自然要比他们这些小的要多些。他糟心地揉着额角,说话也没怎么过脑子,“我们无澜派历史上也出过那么一个灵修,但……”
“阿燃!”归崆出声打断了他,“此事你知便可。”
归燃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截断了话头。
周围也都跟着安静了,年轻的修士们都拘谨地吃着自己手里的肉,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火星子噼里啪啦,映在了归崆的眼底。火光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狰狞的面孔。他怔愣了少顷,待到回神,火光依旧,不见异样。
思绪流转回了十多年前连岳峰的那个夜晚,那是他此生最不愿去回首的往事。从修真各派到五相长老,他们都只知道那一晚的结果,却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他与傅沣之间的秘密,待到他百年之后,便会风流云散。世人无需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们只需知道当年是无澜派掌门手刃了南越派的开山祖师,清理了门户。
归崆伸手招来了自己最小的徒弟,“阿霁,来!”
归霁抹了抹嘴,提着半个鸡腿去到他身旁坐下了。
“为师知道你对符咒和阵法没兴趣,却还是逼着你学了那么多。你可有怨恨师傅?”
她摇了摇头,“师傅是为了我好。”
“那师傅让你扮成男孩儿,让你明年就下山,你可有怨恨过师傅?”
“一个人下山,是有点儿怕……”归霁复又想了想,“但师傅也是为我着想。”
归崆欣慰点头,“倘若只身在外,遇上打不过的人,当如何?”
她舔了舔嘴角的油花,几乎是不假思索,“跑!”
好一个“跑”字,把无澜派的根骨全都丢光了。
篝火那头起了零星笑声,气氛一下子便缓和了下来。
“笑什么!”归崆厉声厉色,“打不过还不跑,想死吗?”
篝火那一圈都笑了起来。
“师傅,别人家的师傅都教导自家的徒弟‘迎难而上,永不言败’。”归燃把啃剩下的鸡骨头随手抛给了一旁的灵宠,“师傅您老人家倒好,让我们打不过就跑!”
“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归崆语重心长,“你还年轻,不暗世道。有些事情半点都不能退让,有些事情可以退让,还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让的。得看情况,要学会变通。”
“我这一不小心,就又听了师傅劈头盖脸的一顿教导。”归燃支起了一条腿,随手捡了根树枝拨弄着火星子,“这些年外头乱,北部边疆又在打仗。我们淮南郡在南边还好,纪墨郡以北与塞外接壤的地方流民不少。”他言归正传,“师傅,小七下山的事情,还是先缓一缓。或者至少也让她待在我身边适应两年,她还太小。”
“她一个人去闯荡,只要不往纪墨郡跑,倒还安全些。”归崆坚定道,“你常年来回北疆与福安城,又都是跟尸身打交道。她跟着你不仅学不了剑道,反而还会更危险。此事为师早有考量,你就不必多虑了。”
归燃胳膊肘往外一顶,“槿师妹,你说句话。”
老头捋了捋自己一把花白的胡子,“她嘴皮子都磨破了!”
“师傅根本不听劝。”归槿小声道,“我和三个师弟轮番劝了三个多月了,谁都劝不动。”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归霁已经把手里的鸡腿给啃干净了。她将骨头递了出去,远处的一个白色毛球便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清脆的铜铃声荡在暗夜苍穹中,格外悦耳。
“去吃吧,狗崽崽!”
这头白毛灵宠叼着那根干干净净的骨头便独自跑去了一边,好似怕别的灵宠来抢一般。
一片黑云毫无征兆地掠过头顶,将圆月挡得严实。没有了皓白月光,庭院变得更黑了。
少年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起风了,满地的秋叶被无情地卷到了半空,好似无数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相互撕扯,相互伤害。
这突如其来的天象变化让归崆倏尔警惕了起来。隐于衣袖中的左手此时已经生出了一团木色的灵力,在幽夜中散着淡淡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一张符咒继而被急速掷了出去,却在不远处好似撞上了铜墙铁壁,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不好,有人闯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