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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侍中寇荣,是寇恂的曾孙,生性矜持,不跟人来往,因此权贵们都讨厌他。寇荣堂兄的儿子,娶了皇帝的妹妹益阳长公主,皇帝又将他的侄孙女纳入后宫。左右近臣更加忌恨他,合谋诬陷入罪,与宗族一起被贬归故乡。地方官观望上面的风向,对他极力加以迫害。
寇荣恐怕死于地方官毒手,决定到皇宫门前上访。还在半途,刺史张敬追加弹劾寇荣擅自离开居所。皇帝下诏追捕。寇荣逃窜数年,遇上赦令,他在不在赦免之列,穷困不堪,在亡命天涯中上书说:“陛下统理天地万物,为民之父母,天下众庶,无不蒙受德泽。唯独臣兄弟,无辜为专权之臣所排斥,为青蝇之辈所构陷,让陛下忘记了慈母之仁,发投杼(zhu)之怒。而那些残谄之吏,张设机关罗网,争先恐后上前驱赶,就像奔赴仇敌一样,惩罚甚至加之于已经死去的先祖,连祖坟上的树木都被砍光,为了显示朝廷的严明,滥施刑罚竟至于此!臣不敢触怒天威,所以自窜山林,期待陛下能发神圣之听,启独观之明,拯救可以救济的人,拉一把即将沉溺的小命。没想到陛下并不因为春生夏长而息怒,不因为时间久远而冲淡,以至于驱使邮驿,布告贴满远近,严厉的言辞,对臣恨之入骨,痛如霜雪。追捕臣的人,走遍了人迹可到,车辆可行的天涯海角,就算是当年楚国悬赏捉拿伍子胥,汉朝追捕季布,都没有到这种程度。
“臣遇罚以来,已经有过三次大赦,又有过两次可以以金钱粟米赎罪的诏书,我这本没有什么证据的所谓罪状,应该足以脱除了。但是,陛下对我的恨却越来越深,有司对我的追究也越来越急。我停下来,则被扫灭;继续走,则为逃犯;苟且偷生,就是穷人;立即死去,则为怨鬼。天之广大,却不能覆盖我;地之博厚,却不能承载我;走在陆地上,却有沉沦之忧,远离危墙,也担心被压倒。假如臣真犯了什么元恶大罪,应该陈设刀锯,当中处决,弃尸荒野的,那陛下就应该宣布臣的罪状,以解除大家的疑惑。
“臣也曾想回到京城,坐在肺石之上(上古时代,宫门前有一块大石,成为肺石。有冤情的嫌犯站在肺石上三天,陈述冤情,司法官记录下来,呈送上级),让三公九卿、百官朝士来审理臣的冤情。但是,宫门九重,陷阱布设,举手抬脚都是罗网,臣的冤情永远不能到达皇上跟前,永远不能取得陛下的信任。悲哀啊!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古就有忠臣自杀,以让君王息怒;孝子殒命,以使父母息怨,所以大舜不躲避父母的陷害,申生不逃避骊姬的陷害。我又怎敢忘记这些大义,不赶紧自尽,以解君上之忿呢?只是臣请求一死以承担责任,愿陛下饶恕臣兄弟性命,让臣的家族,还能有传宗接代之人,以报答陛下宽宏大量之恩。生死陈情,临章泣血!”
皇帝看到奏章,更加愤怒,于是诛杀寇荣。寇氏一门的尊荣,也从此衰废。
华杉曰:
先以莫须有的罪名贬归故乡,再由地方官想办法要他的性命,这是迫害的标准模式。寇荣的奏章,却救不了命,反而加速送命。为什么呢?他本没有罪,只是讨人嫌,皇帝也讨厌他。所以皇帝知道他没罪,他需要做的是求饶,而不是申冤。而他在奏书里,把自己比着大舜,那皇帝就是瞽叟了;把自己比着申生,那皇帝就是骊姬了。这是什么样的典故呢?瞽叟跟着后妻讨厌儿子舜,伙同幼子象,在舜休整屋顶的时候,撤去梯子纵火想要烧死舜,舜以斗笠为降落伞,跳下来逃生。又在舜下水井淘井的时候,用土填井,想要将舜活埋,舜从事先挖好的地道逃生。骊姬是晋献公的宠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奚齐取代太子申生,骊姬在申生呈现给献公的祭肉中下毒,陷害申生。有人劝申生要求父亲彻查。申生说,如果彻查,一定查出骊姬,父亲最爱的就是骊姬,我不能让父亲痛失所爱,于是自杀。
寇荣以这两个典故来比喻他和皇上的关系,他不仅无罪,而且是圣人至孝,皇帝则坏到不可理喻。皇帝读了这奏书,当然是火上浇油,非杀他不可。这可以看出寇荣有多么的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