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三个孩子，抗战胜利那年母亲出生，母亲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母亲4、5岁时，外婆家遭遇变故，以至于后来处处受人欺负。
家境突遇180度大转弯，逼迫着人去承受去适应，在这种境遇下逐渐养成了母亲争强好胜的性格。
她开始反抗，开始争取正常人家的待遇。为了维护家庭的尊严，为了保护弟弟、妹妹，母亲为一顶点小事，可以跟人玩命。
耍横的怕不要命的。母亲经常和村里欺负弟妹的孩子打架，有时能把男孩压在地上捶打。
要是谁故意欺负外婆，母亲敢冲出来和人硬拼，敢在大街上骂上半天。她不怕，大不了你把我弄死，你打不倒我，我还继续找你理论，我就是要让你服，让你不敢。慢慢村里人也不敢轻易来找茬。
她就这样舍弃自己的尊严和生命，维护家人的自尊。
其实母亲原本不是这样的，从小家境不错，早早就进了学堂。尽管遇到变故，外婆还是咬着牙，坚持让母亲上完了初中，当时称高小。母亲还是文化人哩。
辍学后的母亲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为了不让别人看轻，她憋着一股子劲，事事要比别人强，她就是当年的女汉子，女人中的男人。
一次队长派活，母亲分到的活挣得工分少，母亲不干，找队长理论。队长说你要能拉动一架子车粪你就去。母亲二话没说就从别人手里抢过架子车，憋了一股猛劲，往前拉去。队长没办法，后来又指派了一个妇女和母亲一起给地里运送粪土。
母亲眼里只有眼前全家人的日子，没有她自己以及她的健康。
关中农村每年6月份的夏收，历来被称作“龙口夺食”。现在农业机械化普及，往日辛苦的日子已经远去。
这个时候的天，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片云飘来，可能瞬间就是瓢泼大雨。人们形象的比喻从龙王爷嘴里夺粮食。
刚铺开的碾麦场，遇到变天可能马上就要堆起来，堆成垛。
一天，上午万里无云，大家都庆幸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放心的打麦子。
中午饭时，正在看场子的母亲，忽然看见从北面有一股黑云，快速的向南飘来。母亲心里想不好要出事了。母亲连忙把铺开的麦子往一块儿堆。
瞬间乌云散开遮住了整个天空，眼看大雨就要来了，母亲心急如焚，像发疯的母狮子师拼了命的喊拼命的干。
村民们赶来了，眼看着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等卷好麦垛，母亲瘫坐在地上，后来被人架了回去。
这场雨也让母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落下了老胸疼气胀的毛病，后来一疼起来就扩散到背部，四处求医，也查不出病根儿来。
母亲不要命的拼劲，泼辣，敢骂敢拼，无所畏惧的个性，让周边村里希望未来给她当婆婆的，以及可能成为老公的人都选择了退缩和观望。大伙都说是个好劳力，能过日子，可要是娶回家，都有一点胆怯和一些不情愿。
这时候父亲出场了，父亲不知因什么原因迟迟没有结婚，没有人给我讲过这里面的故事。
母亲和父亲只见过一次面，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临走时外婆嘱咐母亲，到了别人的屋檐下，要低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了。
媒人介绍时说父亲大一点，没成想父亲居然比母亲大了八岁。一向不服输的母亲此时也只好认命。不认命又能怎样？
奶奶家的家法很严，尤其母亲是第一个娶进门的媳妇。全家上下左邻右舍都看着呢。
母亲那拼命不服输的狠劲儿又上来了，她开始塑造全新的自己。
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给她的婆婆我的奶奶倒尿盆，然后打洗脸水。上完工回来开始做饭，第一碗饭也是要先端给奶奶。
母亲努力的适应着这些变化，她努力塑造着好媳妇的形象。
一大家子人过日子，摩擦，小矛盾是难免的。尤其是二叔三叔陆续娶了媳妇，妯娌之间的矛盾就更多了。
经常为谁多放了一点油，谁多吃了一碗饭，谁给自己多占了，谁给自己孩子盛的饭稠了，这些小事红脸，多说话。
然而，母亲选择了退缩和忍让，那个无所畏惧，敢于应战，敢于拼命的母亲消失不见了。
母亲为了父亲的尊严，为了父亲在人面前不被人说，为了父亲一个男人的自尊，她努力在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我记得有好几次，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委屈的在哭。她说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害和污蔑，为了父亲，为了家，她选择了默默承受。当承受不了时，只说给自己的男人听，只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哭。
然而家庭矛盾不会因为忍让而消失，反而会越积越多，终有爆发的那一天。
爷爷已不在，奶奶一人当不了家，眼看一大家就散了。分家就是六亲不认的时候，就是亲情破碎的时候。
岁月沧桑了人，掩埋了事，我也不愿旧事重提，理论谁对谁错了。
分家的争吵中，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实在忍无可忍，压抑不住自己，原来那种不要命的狠劲又回归了，准备冲上前去和父亲的兄弟和自己的妯娌撕扯。
奶奶还是向着我母亲的，她拉住了母亲，对母亲说，老大家的，不敢这样，你还要为两个娃活人呢！不能给娃造名声呀！
母亲听从了奶奶的劝导，立马泄了气，闷头不语，眼泪花花眼眶里含。
家就这么分了。母亲的狠劲又回来了，她又鼓了一股劲，一定要把日子过在人前面，不让别人看笑话。
她把一家人往前赶着，使劲推着。养猪养羊养鸡，能赚钱的我们家都养过。我放学的第一任务是去割草，若猪羊没有吃的，我就没有饭吃。母亲是这么要求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次我贪玩没有去放羊，给羊割草，吃饭时就没我的饭。母亲严厉冷漠的对着我，我含着眼泪去放羊了，等羊吃得的差不多了，我回家才吃上饭。
在秋天要给猪羊储存一个冬天的干草。这也是我的任务。母亲则辛苦地照料着庄稼。
而母亲更苦更累更拼，她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她不畏严寒，酷暑。下雨时，她领着我们去撒化肥，说这个时候施肥最好。我对她充满了怨气，地里哪有一个人，就我们家傻乎乎的在雨里。
有一次，空旷的田野里，渺小的我去给地里撒化肥。头顶乌云翻滚，面目狰狞，我突然产生了极其恐惧的感觉，仿佛天上有恶魔，它会立刻吞掉我。我慌乱惊恐中，把化肥倒在地头，撒腿就往回跑。
我跑回家时母亲还没有回来，她还在地里撒着化肥。
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不但拼了命的干，还舍得下面子。
她去别人收过的包菜地里挖菜根，而没有一个村民这样做，谁还吃菜根呢！这种做法连我都觉得丢脸，掉面子。然而，一冬天我们有了菜吃，包菜根脆脆的有嚼劲，到现在我都爱吃包菜的根部。
等到来年我们家有足够的粮食吃，而不用舍下脸去借粮食时，我才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面子，特自豪，拿着玉米面麦面两掺的馒头在同学面前显摆。
母亲年轻时的不要命，是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成家后的忍声吞气，是为了丈夫和孩子，使劲委屈着自己。独立门户后，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又拼了命，舍得下面子，为了全家人赢得面子。
母亲大半辈子都是为了别人而活，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
如今母亲老了，更没有时间为自己了。父亲毕竟比他大八岁，衰老的更快。照顾父亲的重担全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我们再孝顺也不可能24小时陪伴。母亲是父亲唯一可以依赖的人，知冷暖的人。
可母亲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年轻时拼得太狠，使的力太多，落下了好多病。到老了，一一发作，来报复母亲曾经的狠和拼。生活就是这么无情无义。
母亲经常叹息爱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有心劲，没力气了，但依然闲不住。
前一段时间母亲生病，我回家去看她。我一回来她硬撑着要起来，先不说自己的病情，而是急忙问我午饭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她这就去准备，去地里摘菜，去冰箱拿肉。
我两眼一热，连忙说妈随便吃点吧，我一阵去镇上买点饭回来，你不用操心。
母亲还是爬起来为我做饭，她说，现在我还能动弹，还能为你们做饭，等以后老得动不了了，你们想吃，妈也给你们做不了了，现在能做一顿是一顿。
我差点哭出来，她还想着孩子多吃一次娘亲做的饭。
偶尔看到一则新闻：《为照顾患癌母亲 80后程序员辞职做环卫工》。我由衷佩服这个小伙子，他为了自己的母亲放弃了6000元的月收入，去当很让人瞧不起的环卫工人。我对这个小伙充满了景仰和崇敬，他是真的孝子，而我是假的。
我反过来对比自己，母亲当时为了家，为了家人的尊严，放弃了自己面子和自尊，而我呢？我能为她放弃什么，我敢放弃什么，想到这些，我顿觉惭愧无比，无地自容啊！
我们大部分人能做的就是陪伴。多一些陪伴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尽管这往往是口号，但也是要求，也是责任，也是行动。
那个拼了命的母亲变了，也老了。而我却无能为力去阻止这一切，我也不能为母亲去做什么可以改变的事情，只能看着母亲慢慢变老，离我越来越远，直到远得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