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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又在拾掇着土炕，炕角那床被子已许久未被拉开，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炕上的枕头与床单却甚是整齐，那是九儿一遍又一遍铺展捋顺的结果。
撇下她们娘三，就跑去城里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九儿似乎也忘记那个负心汉走了多久了，反正是好久好久。也是因为没钱，九儿才没去医院，每天吃着药，恍恍惚惚地头痛，有时候会让九儿忘记给孩子们做饭，只是肉眼可见的速度，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
入秋后的天像是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总是灰蒙蒙的。下午四点多天就已经有些泛黑，北方的秋天随着的尽是片片萧瑟，点点荒凉，看不到一棵绿色的树，看不到一朵开着的花。九儿此刻又靠在土炕的那摞被子上，半睡半醒地回忆着，这已经是第7115次这样靠着被子回忆了，与其说回忆，不如说是惩罚，这是九儿自己发明的惩罚方式，她回忆着那个负心汉在的每一天，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就连那个为她洗脚的画面，也是已经在她脑袋里放了几千遍了，最后在他的回忆里，那个负心汉比她先死，而且死得极其痛苦，这是每一次的大结局，是九儿为这段惩罚臆想并设置好的结局；当然在这回忆里，九儿是不曾难过的，也不曾有过一刻的恻隐之心，只是最后她都会哭，哭得比二月红求药那天都伤心。
其实每次的剧情都如出一辙：
在一个阳光明媚、鸟叫虫鸣的日子，爱唱歌的九儿，遇到了国华。一双解放鞋，一顶军帽，一身绿色军便装，阳刚之气与革命精神令人倾心。一条红色头巾，一身印着牡丹的布拉吉（连衣裙），一双蓝色布鞋，柔美娇羞的模样谁又能不爱呢？就这样，九儿和国华看对了眼，盖着红盖头的九儿嫁给了扛枪的国华。犹记得结婚那日，雨下得极大，比二月红求药那天的雨还要大。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国华每日要训练，他是连长，部队离家近，但每天回来得很晚。不过，他总是不会忘记给九儿洗脚，给九儿讲部队上的趣事。每逢休息，他还会亲自下厨，为这个南方姑娘做几道北方菜。而九儿，每天除了种地收拾庄稼，还喜欢摆弄土炕上的被子，拆了缝，缝好又拆掉，每次一点一点地把晾好的棉花塞进去。国华的腿打仗受过伤，不能受凉。
只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九儿越发觉得眼睛花，头也经常犯晕，甚至忘记一会要做啥事情了，隐隐约约地觉得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呢，其实只有国华知道。
每次回忆到这的时候，就会卡壳，记忆中总是一个背影，背着一个大包，疾步而去。回忆里也没有那么大的怨恨，更多的却是满心的欢喜，毕竟这个时候，国华还是爱她的，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会心一笑的时候，秋阳恰好照在了脸上，此刻九儿的酒窝好看极了。
九儿慵懒地伸了伸懒腰。看来今天的回忆也是没有那么顺利，又卡在了那；起身后拽了拽衣服，南方姑娘的矜持、绅士倒是这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去掉，那份傲娇是种在骨子里的。话说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是清明节，是要祭拜亡人，祭祖的日子。两个孩子回来后，要扶着九儿上山去烧香烧纸钱的，山路不好走的，秋雨多，总是泥巴沾满裤子。九儿是记得的，上山前是一定要吃药的，不然孩子一会回来又该不认识他们了，她总是犯这样的错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不得不向岁月低头喽。
“你们去信筒看了吗？那负心汉就是没有来信吗？”
九儿又大声地质问着孩子，声音中夹杂着抱怨和哀求。
“没有，没有，没有”
不知道是被问得烦了还是因为下雨，老大卫国提高了嗓门，向九儿回答道。
“........”
九儿张开了嘴想说点什么，可到嘴边却又没了声音，想必是又忘记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山上，裤脚都是泥巴。这片山上，是国华家祖坟，埋着几代人，虽说他成了负心汉，但是九儿这方面做得很不错，逢年过节的一定会来祭拜，该焚香烧纸，一次都不会落下，只是每次啊，总是数不对数，这坟总是会多一个，这一次自然不例外，又多了一个坟，带的供奉的东西少了一份，最后就是匀一匀才勉强够用。
“哎，真是老了，不行了”
九儿在心里怪着自己，对老祖宗们的祭拜不够心诚，毕竟这里埋着的全是为了新中国洒热血的国华的家人，那场战火，留下的只有国华一个了。
孩子们扶着回到了家，九儿熟悉地打开收音机，她很喜欢这个频道，每天总是要听着，广播里还是放着那首熟悉的歌曲。
《小河淌水1952》
1951年秋幕
依然还未到时候可以踏上归途
将来凯旋之时还望妹能继续教我美术
队伍现正大步向北我们身上无戎寒装
那天上的大雁却似怕了鬼军不停地扑向南方
侦查员说那雪山后满是枪炮和坦克
我心中已经有了不下千百次的忐忑
记得妹幼之时曾问我参军如此坎坷怎不选择做一看客？
自幼穷苦
深知今之和平得来多么不易
若非人民军队家里哪有钱可以烧柴煮米
在谷底我常常梦见妹在唱歌脸上挂着笑
跟月牙似的
所以我怕我怕那砸向朝鲜的燃烧弹
明天也会撕开家乡的云彩
每次想到这我眼泪是怎么止都止不住的流
势必拿我之生命血肉来守护你的歌喉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1952年春幕
刚被做完了一通简单的手术
归途到来时候或得靠子鸣背我上路了
我这大男人今天又架不住地哭了
指导员就这样牺牲了
在我面前把血染进了风里
那一刻冲上山头的队伍比平常百倍拥挤
因为指导员的余音依然唱在周围每寸空气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我身上那些弹孔和疼痛刹那间竟也全然忘记
曾是一名糊涂兵
断没想过为谁去拼命
直到我看到朝鲜人民
在悲霖苦难中呻吟
而新中国刚正经地诞生出些许和平
我不禁明白肩上有着什么担负
是的红星的光芒定会照亮整座山谷
届时我会戴上那大红花摇下车窗
看远处洱海边的月下定有妹在为我歌唱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1952年冬至
妹相距一别足有五年
你从未对我有所吐怨
现如今我大概已无法当面致歉
那漫天战机在我头上密密麻麻地轰炸
身边同志也只留得三人未有倒下
但即便粉身碎骨我也断不会把这阵地给抛下
我虽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却也渴望来生能与你再相拥一刻
若时光可以倒回
我想时针走的慢一些
在太极山口兴许还能多瞧上你几眼
妹那朝鲜的高粱地和家乡一样美
金风拂过溪水云朵绕着山就像翡翠
我把那红花塞进了信纸给你愿它不会枯萎
此生有你无所遗憾
祝世界和平再无泪水
新中国万岁！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啊～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啊
……
听着广播里的歌声，九儿又开始收拾土炕，这次她轻轻地拉开了炕角那床被子，慢慢的躺了下去，把那床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而和被子相拥的那一刻，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国华娶她的那个晚上，温暖，坚定。
肖国华：1952年牺牲于抗美援朝战役中，家中兄弟姐妹父亲4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