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厂房要被拆了,那座破旧的,腐烂的,湛满着爸爸所有青春时光的厂房就要被拆了。
不只是厂,那条小径,那座破房,那樽歪斜的电线杆,连同那座小小的村,那块沉甸甸的土地,都将不复存在了。
没错,这片特别的土地即将变得和其他楼房一个模样了。房云亦云,它将不会有影子,也不会再包揽天空。
我偷偷地想着,如果能将这块土地的一生剪辑成一段影音,点击播放,那首先会看到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渐渐盖起了瓦片房,几个裸着身体的工匠挥洒着汗水,肌肉的线条特别的明显,随后搬进了人家,建起了寺庙。村民们自己张罗着自己的生活,人们拉着板车买东西,一路吆喝一路小跑着。旁边的小河上时常会游着几只灰鸭子,小小的拱桥弯在河上,还会有挑着扁担的人们经过。天空蓝的像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人们便如天空上自由舒展的云。然后慢慢的拉近镜头,人们洋溢着笑脸,太阳陷进眼窝里,抡着手臂对着镜头招手,随后开设了厂房,一片片田野被吞噬,成群的民房被盖起,房屋望着蓝天,也有自己独特的风姿。再后来,挖掘机来了,建造大队来了,楼房盖起来了,这块土地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了。
这些也只是我幼稚的想象,这片土地以前怎样子,未来能怎样,我都无从知晓,而我清楚的,只有它即将枯萎的现在。现实总是残酷的,病态的,而我却永远无法开出药方。没有人能预测未来,但曾经......对于生活在这里的祖辈来说,土地的记忆总是最难忘的。
爸爸说,当拆迁消息传来的时候,奶奶低声地叹息着,拿着佛珠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阿公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紧紧的攥着拳头。
也许,对从小生活在这里的爷爷奶奶来说,逝去的便是一辈子的风景。每次说起这块地的故事,奶奶可谓如数家珍,她清楚的记着它的从前,它的变化,它的沧桑......她不止一次说过:“到头来,我还是觉得这里的菜场最好啊!我还是觉得这里的庙最漂亮啊!我还是觉得这种房子住起来才舒服啊!”而我看来,这里的菜场弥漫着恶臭,这里的寺庙毫无美感,奶奶的老房子终究也只是一座破房子。可是长辈们,却在此度过了最热血的青春,最美好的人生。这足下的土地,饱含着祖祖辈辈的血汗,烙印着祖祖辈辈的活动痕迹,可是,在不久的将来,它会被插上高高的楼房,它会被铺上厚厚的柏油,它甚至会被掏空建造地下停车场.....
其实最悲哀的,还是老人们凝滞的眼神,深邃的皱纹,他们说不出来,表达不出来。政府们的风光,光彩耀人,老人们的悲伤,无处遁形。
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对土地的爱恋,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让人窒息。
还有那座厂房,它是在父亲十八岁的时候盖好的,已经辍学的他,早早地踏上了小老板的致富道路,父亲勤俭,不舍得请工人,一切累活都是父亲与伯伯两个人在干,早上7点出门,晚上7点回家,这整整12个小时他都在那块地上,在那座破乱不堪的黑房子里,弯着腰,搞着料。那是我们家幸福生活的制造机,而它即将不在了。幸运的是,父亲又找到了新厂房,不过离得很远,也会更忙......
三月里的一天,厂房“轰”地塌下来。父亲的心也像玻璃一样碎了满地,可他却毅然决然地光着脚狠狠踩在上面。但是在社会发展力面前,就算你怎样遍体鳞伤,也无人观赏,崭新的日子终将到来,那段岁月也只能随风飘去。弥漫在挖掘机掀起的尘土中的,只有那氤氲的忧伤。
那天下午,我偷偷拿着相机去村子的角角落落拍照,企图能再留下些什么,再探寻些什么。我看见了新出苗的小嫩芽,在墙角奋力的往外长着,向着蓝天展现自己最美的绿叶。唉,不知道这旺盛的小生命还能欣赏蓝天多久,这片土地在最后时刻也不忘孕育着新生命,似乎是讽刺,又似乎是挽留。我还看见了两只流浪的大黄狗,趴在寺庙边,慵懒散漫的,可是一看到我在拍照,便立马机警地站起来,如寺庙的卫兵,朝我大声吼着,我仿佛听到它们在说:“寺庙禁地,禁止拍照!”我忽然感到很惆怅,是啊,寺庙应该会留下来,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套房,可是你们呢?孩子......
面对即将坍塌的现实,谁都想能再记住些什么,谁都想抓紧些什么,可土地便如手中的沙石,随着时间从指缝中流走,它就那样泻下来,融入新的土壤,在一模一样的土壤中,恐怕再也不能找到它的痕迹了。
这片土地停滞了百年,终于又要改头换面了,这对它来说也许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改变,但它会记得我们吗?它会想念我们吗?谁都不知道,谁也不能咬定自己不是这片土地的过客,一代又一代,我们能做到也只是把土地再还给土地。脚下木讷的它经过了上千年,早已见惯见证了时光荏苒,见证了生生死死,它的身体里也许埋葬着先辈们的尸骨,埋藏着先辈们的结晶。可这,也无从知晓了。
临走前,我选了块公整漂亮的石头,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我感觉它慢慢地陷入厚实的泥土中,忽然感觉有了依靠,还摘了几株鲜嫩的小草,放在它的旁边。没错,这是给这块土地立的墓碑啊。
愿它,能记得我们。
愿它,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