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记忆中的外公是个爱抽旱烟的老人,旱烟锅袋子时常挂在腰间,外公还爱喝茶,喝很浓的茶,说话声音洪亮有底气。不怕走夜路,不怕鬼撞墙,外公说鬼看见他来听见声音就吓跑了,这是因为他身上的火气大,鬼都害怕他,所以晚上从外公家回来都是外公背着我,一直要把我们安全送到家才放心。
其实我家离外公家距离很近,我家在坎上住,外公家在坎下住,只要外公做了油焖米饭,就会在坎下扯着嗓子喊一声,我和哥哥听到后就会应声而去。
但小时候感觉离得好远哦,可能是人太小腿太短,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大,短短的一段路程也变得很长很长。道路旁边的那条小溪在我的眼中也成了一条大河,这里是我们经常去玩的地方,溪水清澈见底,里面的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夏天的时候坐在大石头上把脚丫子伸到河水里,那些个小鱼儿、刚鳅儿就围着脚丫子游来游去,痒痒的舒服极了。我们还经常从石头缝隙里找螃蟹玩。
“哥,快……快来,我找到一只小螃蟹”
“你莫要动噢,我来抓它”
只有指甲盖儿大小的小螃蟹是不会夹手的,运气好有时候一下就抓出好几个来。逗着它们玩一会儿子,就再把它们放回去。不忙的晚上大人们会打着手电筒放笼子下去逮刚鳅儿,第二天的饭桌上就会多了一道让人解馋的荤菜。
外公家的堂屋里有一种炉子,平时除了用来取暖、烧水、做饭,同时还兼具茶几的功能。外婆做的那些好吃的东西可都离不开这个地炉子。炉子是在地下一张桌子的深度,四四方方的样子,炉面稍微高出地面一点点 ,炉膛内常年累月都放着炭火。地炉一圈放着四条长条凳,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在这里招待,平时空闲时候一家人也是围坐在长条凳上聊天喝茶。
那个煮茶的大搪瓷缸子已经用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因为常年放在吊炉上烟熏火燎,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模样。外表黑漆漆的,只有手把处直接接触的部位才能看见点颜色。有时我也会帮外公去煮茶,我喜欢看外公喝茶的样子。
刚刚煮好的茶水味道苦涩厚重,外公端起来茶缸“噗噗”吹去表层的浮沫,再把茶水倒入一个小点儿的杯子里,大茶缸子里再加入新的泉水继续熬煮。等不烫嘴了,这才坐在长条凳子上拿起杯子“呲溜呲溜”地喝着,好像只有发出声音才叫喝茶似的,这一天的美好时光就都凝聚在这杯茶水里面了。
平时外公可没有这么悠闲,外公当时在村里也是很有威望的人,除了要料理庄家农活儿、当好乡里的文书之外,还要经常帮邻里解决日常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当事人围着外公坐在地炉周围的凳子上,外公一边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一边认真地听着当事人双方的说辞。外公倒了煮好的茶水递到当事人的手里,这是一场普通人家才有的茶道,在这场茶道里外公本着公平公正的态度解决着当事人双方的各种矛盾,看着他们握手言和相视一笑泯恩仇,最后都高兴地喝下手里的茶。
茶水经常从早上一直熬到晚上,中途不断地往里面添水,茶的味道也越来越淡。
每次我们几个淘气的小孩子从外面满头大汗地野回来,都是迫不及待地去问外婆要来一只碗,从大茶缸子里倒出茶水来,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这时的茶水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味道刚刚好,既不苦又解渴。
【2】
外公有时候会亲自在地炉子上做一种特殊的猪油焖咸米饭,每一颗米粒都提前被猪油和盐巴浸润过。再倒入专门煮米饭的瓦罐里,在最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肥瘦相间的腊肉片,最后放在炉火中慢慢煮香、焖干,这样焖出来的米饭锅底会有一层厚厚的锅巴。米饭盛出来时冒着浓浓的腊肉的香气,不经常吃米饭的我们这时候早都咽了好几次口水了,都顾不得烫嘴巴就迫不及待吃一口下去,顿时嘴里和胃里都得到一种莫大的满足感,这个感觉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咸香酥脆的锅巴就留到饭后给我们当零食吃。
“你们两个慢到些吃,莫要把嘴巴烫到了,锅里还有,外公给你们留到的”
“好久都没得吃米饭了,妈说家里的大米留到客人来了才能吃”
“你妈妈到晓得留给客人吃,那我们家客人来吃么子?”鸡没飞狗没跳,可是猫却成了替罪羊,挨了舅妈一脚,“呜咽”一声逃了出去。
外公外婆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全部都是女娃子。我的舅舅是从三爷爷家抱来的,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得到了家里人更多得疼爱和照顾。不过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并没有继承到外公外婆宽厚善良的本性,外公外婆也终是没享到他们的福。他们连外公外婆的祖坟都不顾,前年过节回去扫墓的时候,看到外公外婆的坟头杂草丛生、好生荒凉。祖屋也被他们卖给了别个。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不知道会怎么样想?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舅妈这种态度,外公也通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去理会她。
小时候真的是不懂事,贪嘴好吃的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外公得为难。
【3】
外公还是个说故事的行家,会说的故事有很多,哥哥弟弟喜欢听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历史故事,我喜欢听神话故事还有让人头皮发麻的鬼故事,但我偏偏又最胆小。我们喜欢下雪的日子,因为大人这时候不用干农活,一家人围坐在地炉子周围烤着炉火听外公讲故事。
“外公外公,上次鬼撞墙的故事还没讲完,今天就接到起讲嘛”我大声嚷嚷着。
“那哪里有水浒传好听嘛,你一听鬼故事就爱乱叫,讨厌的很!”哥哥说。
“还是三国演义好听,爷爷,宋江上了梁山以后那么个样了?”弟弟说。
我们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争来吵去地。外公坐下来哈哈大笑“茶呢?烟呢?都没得有,那个给你们讲故事哦”
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快跑去给外公煮茶,哥哥去给外公拿旱烟锅子点烟,准备好这些,外公嘴里的旱烟也开始冒圈圈了,我们就都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听故事。外公讲了三国演义又讲了水浒传,最后才开始讲我爱听的鬼故事。
外面的雪下得更紧密了,北风也时大时小、时紧时慢,从窗外传来轻微的簌簌声默契地配合着外公。讲到紧要关头,哪些个忽隐忽现的鬼都跟着烟圈一起冒了出来,四处游荡,一会儿在眼前直愣愣看着你,一会儿又飘到脑后面去了。
在地炉旁边卧着的猫突然“喵”地叫了一声,我也跟着一声尖叫,惹得哥哥只想打我,每次越是害怕还越要听到故事的结尾。我们几个小孩子把无处安放的身体使劲地挤进大人的怀里,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被鬼抓走。直到多年后一想起外公讲的走夜路会碰到鬼撞墙的故事,都怕得不敢晚上独自出门。
在我们全家来到城里的第三个年头,有一天突然接到了老家拍来的电报,得知外公生了很重的病,但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根本就没有法救治,就这样外公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们却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这也成了我们全家最大的遗憾。时间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但逢年过节我们兄妹几个聚在一起还是会经常回忆起在外公家的那些美好时光,外公一直都在我们心里,从来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