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时间已过,尹飞燕始终未现身。
柳轻歌心念微动,来到尹飞燕门前。
屋内灯火依旧。
敲门,无人应答。
柳轻歌推门而入。
巨大的蜡烛已燃烧过半,烛泪垂落,宛若情人的眼泪;桌椅摆放整齐,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深红色的桌面上,一条碧绿的丝绦格外引人注目。绿色丝绦呈“U”形摆放,缺口指向旁边一扇窗户。
那是一条很特别的丝绦。
柳轻歌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尹飞燕的时候,尹飞燕所系的,正是这一条碧绿丝绦。年轻的少女,豆蔻年华,一身火红色的衣服,胯下一匹同样火红色的小马,腰间碧绿的丝绦迎风飞舞,宛若凌波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丝绦依旧,伊人却不知去向何处。
柳轻歌在桌边轻轻坐下,细细打量丝绦。忽然,如一条游鱼般,自窗户滑落而出。
窗外夜色朦胧,残月东升,却为乌云所阻挡,隐隐透出些光亮。
遥远的远方,一灯如豆,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来自地狱的恶灵,勾引路人进入无边的黑暗。
这么近,那么远。
柳轻歌展开身形,追随光亮而去。
灯光飘浮不定,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遥不可及。
无论柳轻歌如何加速,灯光依旧在远方。
片刻之间,已奔出十余里,九曲黄河近在咫尺,宛若一条巨大的缎带,黑夜之中微微泛出粼粼波光。
灯光依旧遥不可及。
江面之上,隐约传来阵阵琴声,似曾相似。
柳轻歌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苍白娇弱的面孔。
十年前,他九岁,她十岁。
也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他舞剑,她以琴声相伴,所弹奏的,正是同样一首曲目。
正在此时,有人自后方疾掠而出。
他一袭紫衣,面目俊美,剑眉斜飞入鬓,身法疾快如风,翩如惊鸿,掌中一柄长剑,更是迅若闪电。
长剑匹练般刺向柳轻歌后心。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速度。
直至多年以后,柳轻歌仍是心有余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
柳轻歌只觉得一缕劲风疾刺入骨,冰冷的剑尖已触及肌肤。
他浑身的肌肉在一刹那间绷紧,身形疾掠而进,身后长剑如跗骨之蛆紧随而至,丝毫未曾移动半分。
柳轻歌再进,已是进无可进。前方大江横路,势必跌入江中。
只听扑通一声,他已重重跌入江中。
江水冰冷,他却觉得这冰冷的江水有说不出的可爱。
死里逃生。
能够活着,毕竟是一件好事。
柳轻歌自江中探出头的时候,已在一艘大船旁边。
一白人正在船首抚琴,浑然物外,峨冠博带,三缕长髯,甚为清雅;旁边红泥小炉上正温着酒,酒香四溢,一闻便知是上好的竹叶青。
琴声戛然而止。
白衣人朗声道:“漫漫长夜,江水冰冷,足下难道不打算上船吗?”
柳轻歌长身而起,稳稳落至船头。
白衣人满脸笑意:“此时此刻,温热的美酒,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
柳轻歌道:“如果有人拒绝的话,那他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径直在白衣人对面坐下,端起酒杯,连饮三杯。
果然是难得的好酒。
柳轻歌只觉浑身的寒冷在一刹那见驱散而尽。
白衣人眼中笑意更浓,道:“贵姓?”
柳轻歌道:“柳,柳轻歌。”
白衣人道:“长安城外赋折柳,征西道上马蹄轻。塞外大漠孤烟直,饮马轻歌少年行。好名字!”
柳轻歌注视他半晌,道:“相传前朝嵇康好琴,夜宿月华亭,夜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优雅,打动一幽灵,遂传《广陵散》于嵇康,更与嵇康约定:此曲不得授人。后嵇康为司马昭所害,临死前,嵇康俱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先生竟能弹奏此曲,亦非常人也。”
白衣人轻咦一声,似乎颇为惊讶,道:“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不过此曲确有鬼神莫测之妙。吾侥幸得此半副曲谱,引以为喜,苦练三月,方有所成,自负可谓当世第一人。足下年纪轻轻,竟能知晓此曲来历。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吾枉作井底之蛙久矣。”
言语之间,不胜感慨。
柳轻歌道:“在下因缘际遇,曾于江南谢安石府上听人弹奏此曲。却也正如先生一般,仅为半首残曲。”
白衣人转忧为喜,道:“谢安石能弹奏此曲,便不足为怪矣。”
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世间似乎只有谢安石才配弹奏此曲。
柳轻歌心念闪动,缓缓道:“人言北燕慕容恪幼而谨厚,沈深有大度,容貌魁杰,雄毅严重,更兼文武之资,年十五统军在外,南征北战,未偿败绩,时人有”南桓温,北慕容“之谓,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
慕容恪道:“吾足不出寓久矣,足下好眼力。”
柳轻歌道:“足下既是慕容恪,想必方才背后行刺之人,便是慕容垂。”
慕容恪道:“确是我令道明请足下前来一叙。”
柳轻歌冷冷道:“足下这一请,可是险些要了在下性命。”
慕容恪神色不变,道:“以道明之能,背后施袭,尚不能伤及足下,可见道明之才,距足下远矣。”
柳轻歌冷然一笑,道:“这一顶高帽,戴得好不让人讨厌。”
慕容恪道:“西秦驿馆,山河车一战,足下之名不胫而走。昨夜相救冉闵一事,想必也是足下暗中谋划?”
柳轻歌道:“在下一江湖草莽,籍籍无名之辈,恐怕无力号召江湖群雄吧?昨夜偶然出现,也是凑巧罢了。以在下看来,相救冉闵一事,恐怕还是汉人侠义之士,敬冉闵一世英雄,不愿其受胡人之辱,故施以援手。”
慕容恪沉默,缓缓道:“足下之言,不无道理。冉闵世之英雄,却也正如西楚霸王,无有以纵横天下之才,中原混乱,列强环伺,即便不为我鲜卑所取,恐亦将为他人所占。我大燕入主中原,不过顺势使然尔。当日廉台之战,我便知冉闵为他人所扮,然情势使然,索性将计就计,矫称冉闵被俘,继而斩首,借以震慑人心。料想他经此变故,且当时身受重伤,生死尚未可知,势必意志消沉,隐世逃遁。未曾想,时隔三年,居然再度出现。”
柳轻歌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冉闵半生杀伐,双手血腥,视人命如草芥。此番却肯为了妻儿部众,不惜以身犯险,但此一事,便可称得上英雄二字。”
慕容恪点头,深以为然。接着道:“冉闵侥幸未死,此番又做出如此大动作,自此以后,天下虽大,恐将无其容身之地。”
柳轻歌动容,道:“此话怎讲?”
慕容恪道:“西秦、代皆为异民族政权,欲杀冉闵而不得,即便两国不计前嫌,有意接纳,以冉闵之刚烈,断不肯屈就前往;河西张氏主政,向以宽仁为主,然地处偏远,携两百老幼妇孺长途跋涉,几无可能。冉闵唯一的去处,便只有江左之地。汉人政权向来注重王权正统,单只僭越称帝这一条罪名,便足让其不得见容于司马氏;况且传国玉玺遗失,司马氏做了多年白板皇帝,这一腔怨气,只怕也要发泄在冉闵身上。冉闵已成废人,想做一寻常百姓,恐将难遂其志。”
柳轻歌道:“所以足下便借此机会,有意放其南归,欲借司马氏之手除之而后快?”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冉闵已不足为虑。我又何必落得擅杀英雄之名,与江湖豪杰为敌?”
柳轻歌长叹一声,道:“足下所虑甚远,不愧世之瑜亮。”
慕容恪道:“冉闵确是我生平劲敌。世人皆道廉台之战我鲜卑人获胜,殊不知此战固然是大燕进军中原的决定性一役,却也是惨胜若败。“鬼谋”高开战中阵亡,我也为冉闵“霸王气”所伤,不但武功尽失,心脉亦受重创,恐难过天命之年。高开智谋过人,颇有子房遗风,堪比曹魏之郭嘉,今之所陨,实我大燕莫大之损失。”
柳轻歌淡淡道:“足下既然武功尽失,此番据实相告,不怕我借机发难?”
慕容恪哈哈大笑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倘若因此而丢了姓名,也只怪自己识人不明,与足下何干?”
柳轻歌沉默半晌道:“冉闵已死。”
慕容恪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三十年前,“大漠飞鹰”柳玉门名震江湖,以一己之力捍卫丝域之路二十年太平,甚得武林人士敬重。十五年前不幸为仇家所害,仅一幼子得以幸免,后不知所踪。今观足下所为,颇有柳大侠之风,想那柳大侠幼子,如今也已是弱冠之年。”
柳轻歌目光耸动,轻轻喝了口酒,缓缓道:“在下游历江湖,亦尝闻柳大侠之名,心甚向往之,只恨未能识荆,殊为遗憾。”
慕容恪凝视柳轻歌许久,方道:“当今乱世,诸侯并起,群雄逐鹿,以足下之才,何不择主而仕,一则尽展所学,封侯拜将,万世留名;二则以济明主,待时机成熟,匡扶宇内,解黎民倒悬,方不负大好男儿之躯。”
柳轻歌道:“自董卓乱政以来,豪杰并起。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攻陶谦,破袁绍,擒吕布,败马超,北击乌桓,南伐孙权,赤壁一场大火,终其一生,未能横跨长江;孙氏久据江东,以孙策之勇,孙权之仁,周瑜、陆逊之智,仅能困地自守而已;刘备久有匡扶汉室之心,文有凤雏、卧龙之智,武有关张马黄赵之悍,却也只能凭地利之险,坐拥巴蜀之地,刘备身死,孔明六出祁山,终无功而返,星落五丈原。后司马氏取魏自代,攻蜀伐吴,天下终归一统。八王之乱,永嘉之祸,晋室衰微,胡人乘机南下,烽烟四起,天下再度分崩。凡此两百余年,天下分合之势,皆时势使然,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侠者,锄强扶弱,救人于危难之中,甚至不惜以身试法,处江湖之远,却使升斗小民坚信,天理昭彰,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警示权贵者不能忘其所以,是以天地间浩气长存。”
慕容恪闭目沉思良久,方道:“足下志虑高远,非吾所能及。”
柳轻歌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足下素有经世济民之心,北燕政通人和,阁下功不可没,更非常人所能及。”
慕容恪长叹一声,道:“道明虽然天资英杰,才略过人,可堪大任。然心高气傲,恃才轻狂,素与九叔慕容评不睦,且因妻子段氏之故,颇为皇帝所猜忌。我死之后,只怕二人争权,兄弟阋墙,恐社稷不保。唉,道明若有足下一半豁达,吾无忧矣。”
柳轻歌不置可否。
慕容恪道:“与足下畅言,吾甚有所得。只希望我们把酒言欢,永远莫要成为敌人。”
柳轻歌道:“我也不希望有足下这样的对手。”
大船靠岸,紫衣人慕容垂早在岸边相候。
柳轻歌下船。
慕容垂目视他方,视作未见。
柳轻歌笑笑,疾掠而去。
慕容垂道:“此人心智武功,绝不在我之下。”
慕容恪道:“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风范,此人终将成一代豪侠。”
慕容垂不置可否。
慕容恪道:“他非我们所寻之人。此人心志淡泊,段氏一族,恐不可能出此等人物。切记不可与之为敌。”
慕容垂冷哼一声道:“四哥也太谨慎。我堂堂大燕,何惧他一山野村夫?”
慕容恪道:“你实在鲁莽,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该背后行刺与他。此事不计较则罢,倘若追究起来,你难免分心他用。征讨段龛已是迫在眉睫,不容有失。”
慕容垂垂首,道:“是。此事确是我一时鲁莽。”
慕容恪道:“必须尽快找出段罴,此人隐藏极深,对我部情况了若指掌,不尽早除去的话,终将成心腹大患。”
慕容垂道:“此人既非段罴,你可看出他的来历?”
慕容恪道:“我曾有意试探,被他遮掩过去。”
略一沉思,接着道:“不过,我倒隐约感觉道他与邺城失窃案颇有关联。”
慕容垂动容,道:“可曾发现发现蛛丝马迹?”
慕容恪道:“那倒没有,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或许是我想多了。”
慕容垂沉吟未决,道:“是否需要通知拓跋辛什?”
慕容恪道:“没有这个必要,还是交由拓跋辛什自己追查好了。我们的推测毫无根据,反而会影响他的判断。”
慕容垂道:“是。”
慕容恪抬头看了看天,缓缓道:“朔风渐冷,恐怕不久飞雪将至。唉,又到冬天了。”
语声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