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在失去他们之后,我又渐渐的将它们遗忘了。
遗忘了早春的淡淡的烟雾,袅袅的炊烟,鲜嫩的草芽,蔓延的梨花。遗忘了冬雪的飘洒,沙净草枯,逐日加厚的冰层,悬崖上长如山药的琉璃锥。遗忘了秋遗忘了夏,遗忘了消失在梦幻的云彩中的童年。
如今生活在南国的都市里,原本陌生而疏远的他乡之音,渐渐的熟悉,熟悉到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语言。北方的四季,成了书上才有的童话。乡村中的泥土,也疏离于生活之外。对于了一个出生在农村,在农村度过快乐童年的人来说,没有了泥土,便漂浮在空气中,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分不清四季,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坐标,搁置了乡音,就完全是生活在别处。我一直渴望着生活在别处,过一种与自己所习惯的完全不同的生活,相对于童年和少年,我现在生活在那时候所渴望的梦想里了。时间这把刀无情的一挥,将三十年的光阴从中斩断,于是当下的这一段,渐渐长出了新的躯干和四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而另外一段,一直静静的留在过往里,留在那个被遗忘的世界里。
有时候,一个个美妙的场景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用南国之水轻轻的敷上肩膀的时候,在深夜里兢兢业业打字的时候,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在突然觉得灵魂飘忽不定的时候。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呢?一个年少的孩子在梨花院落里生活。坐落在山坡上的几间房子,房子前平整的泥土院落,没有围墙,于是整座山都是它的后花园,都是它烟花似锦的前厅。春日的太阳总是在从对面山顶上探出头来的瞬间,将金色的柔软的光照进院子来,透过窗子照进房间里来,照在孩子的床头,俏皮的拨弄着他的眼睑。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叫喊声:“快起来,太阳照到屁股了!”料峭的春寒却让孩子将被子往身边掖了掖,睡意惺忪的呓语:“妈妈,太阳开始暖和了吗?暖和了我在起床。我怕冷!”
早睡早起可是妈妈的习惯,于是她一遍遍的催促,最后站在床边吓唬道:“再不起来,我就伸手进去冰冰了!”紧接着就是嬉笑着,躲闪着,埋怨着,无可奈何的唰唰唰的穿衣服。
阳光已经满满的在院里铺了一层金子了,可是还没有暖,小院平整的泥土地面上洒了一层水,刚刚清扫过的扫帚的细细的印子还十分清晰,冬雪还在墙头上满满消融,一滴滴的水珠掉落下来,滴进了墙边的小水潭,在清澈的水潭里激荡起一串串的涟漪,然后从水面飘过,钻进了埋在地面以下的水渠里,离开了小院。
阳光也照射着守护在院子两边的两个梨树。梨花满树,雪白的像是没有消融的冬雪,朵朵梨花舒朗而又细密,清晰而又遥远,偏偏又有嫩红色的小叶子,在一片粉白中点缀,一起消融在春日的阳光里,消融在多年以前的清朗的空气里。
我也经常在半睡半醒之间,再次见到小院边上梨树盘根错节的黑色的根,在泥土里钻进钻出;再次见到一个孩子攀爬上粗壮的树干,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在树枝间穿梭;再次看见夏日的光从梨叶中穿过,在地面上照出斑驳的花阴凉;再次看到一个个梨子挂在枝头,从挂果的初夏一直到飘叶的初秋,俏皮的孩子都一直在树上留恋忘返。
也只能在半睡半醒之间,因为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先是砍掉了两棵梨树,继而改建了房子,筑起了围墙,一栋镶满白瓷砖的建筑取代了梨花小院。
这便是我的故乡。当我在南国都市里心力交瘁的时候,想回故乡,可是回到故乡又不是我心中一直保留着的梨花小院的样子。那个充满金色阳光充满无尽快乐的梨花小院,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梨花小院,我再也回不去了。于是心总在离开和回归之间做简谐运动,在苦苦追忆与追寻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