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我家住的房子是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屋,屋顶除了瓦片还有茅草。
这两间土坯屋是爷爷主持爸爸和大伯分家时,爸爸分到的。
爷爷因为早年被打成右派,他原本十一个孩子,饥荒年代饿死病死四个,剩下五女两男。
爷爷的右派身份虽然对女儿们的婚姻有连累,但连累毕竟有限。
但却切切实实影响了两个儿子的婚姻与前途。
大伯娶了从小就被养在家里的童养媳。
因为大伯母从小父母双亡,所以爷爷同情她,就把她领到家里既当女儿又当儿媳妇抚养着,成人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嫁给了大伯。
小儿子呢,也就是我的爸爸,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却因为爷爷的右派身份而只能回到村子里当了个民办代课教师。
后来爸爸又重新发奋努力,一边工作一边考试,终于考上了公办,调到了二十多里外的另一个乡村中学任教。
婚姻方面,娶了我母亲。
我母亲是个善良而淳朴的农村姑娘,但不识字,没有进过一天学校。
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很正常。
女儿都是从小就在家干活的,很少能够进学校读书,因为“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了也白读,不如帮家里多干些活,多挣工分”。
儿子才是自家人,才有可能被送进学校读书。
因此我父母的文化差距太大,很多时候父亲讲的话母亲也听不懂,鸡同鸭讲。
但即使如此,那个年代的人是基本没有“离婚”这个概念的,尤其是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之后。
母亲也不容易,父亲在外工作,虽然也是尽力帮助家里干农活,但毕竟不能和村里其他男性农民一样守在村里干大活。
父亲工作又是出了名的认真,因为工作业绩突出,年年带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是升学率的标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就获得安徽省劳动模范,以及安徽省先进教育工作者等等荣誉称号。
其实这每一个称号的获得都是极其不容易的,这也就决定了父亲不可能分出很多精力和时间还能够把家里的农活都面面俱到照顾到。
如此一来,家里的农活大部分要靠母亲在支撑。
尤其是我们三个孩子还幼小的时候,母亲就更不容易。
农村的农活有多繁重和琐碎,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不太清楚。
村里那些男人天天在身边的女人们都吃不消,何况是母亲这样的情况,所以母亲经常累得直哼哼,也抱怨。
人一累了加上农活干不完,农时又不等人,能把人急得直跳脚,久而久之,母亲的性格就变得急躁易怒。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农机帮忙,犁田、灌溉、施肥、除草、喷洒农药等等很多农活都机械化了。
那时候犁田、耙田等等这些大活要使用到耕牛,就算很能干的女人也搞不定。
小时候农忙时节,爸爸都是天不亮就背上犁耙,然后吆喝上家里的老水牛下田去犁田。抓紧时间犁完一块田基本上日头就一锄头柄高了,时间差不多了,爸爸也顾不上洗洗腿脚上的泥就拔腿往学校跑。
那时候没有车子,都是崎岖的山路,爸爸就带着一身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二十多里山路往学校赶。
现在想起来,爸爸是真的不容易。
家里活儿没干完,妈妈脾气就很着急,变得暴躁。
经常爸爸辅导好学生深夜赶回家,妈妈就会冲爸爸发火,有时候甚至会打架。
当然打架也充其量是妈妈揪住爸爸的衣领子,不会真打。
爸爸更不会打妈妈。
爸爸被妈妈揪着衣领子就任由她揪着,也不做声,就等着妈妈消气。
等妈妈稍微消了一些气了,爸爸就拍拍妈妈的背说:“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家了吗?明天那块田的秧就栽下去,来不及。别着急,有我呢!”
爸爸永远是这样的温文而雅,和风细雨。
妈妈有时候发火的时候就会委屈地说:“别人都说我有福,不认得字还嫁了个公家人,其实我还不如嫁个泥腿子呢!泥腿子还能夫妻一帮来一帮去一起做活,我就图个名声,不能当饭吃!”
我和两个哥哥很小就知道帮妈妈干活了,但总归人还太小,干不了什么大活,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二哥比我大两岁,大哥比二哥大两岁,但不管年纪多小,都懂得心疼父母,尽可能帮家里干活。
时光长了脚,一晃爸妈都古稀之年了。
他们一辈子勤俭节约,给了他们钱也攒着不舍得花。有次带他们在外面,想让他们吃点好的,他们硬是不肯,看到个馄饨店就要往里钻,说一样管饱。
我拦着不让他们去吃馄饨,要带他们去大饭店吃点好的,他们不肯,我只得把他们往饭店里拖拽。
他们拗不过我,进去了。
吃完结帐时,我跟服务员嘱咐说待会万一老人家问起来,就少说一半。
果然不出所料,妈妈就跑过去问人家了,人家减了一半说给她听,她回来还直埋怨我太贵了,不划算,有这些钱在家里能买一稻箩猪肉了。
我听得心里酸得不行。我说:“妈妈,咱们现在不是小时候了,又不缺那几个了,不用那么省,该吃吃该花花。”
妈妈说:“老古话讲,饱时莫忘饥时苦,有衣莫忘无衣寒,有钱也要当无钱过。”
爸爸每次来电话总要嘱咐我:“小女儿平安快乐就是爸妈最大的快乐,工作不要太辛苦,尤其不能太熬夜。小女儿已经很争气了,是爸妈的骄傲和自豪,工作要细水长流不能搞坏身体。”
每次听到父母的絮絮叨叨,我的心里既酸涩又幸福。
有人说,如果还能够吃到父母做的饭菜,或者自己能给父母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如果还有父母在耳边絮絮叨叨,不是烦,而是应该感到幸运,有多少人想喊一声爸或者妈,却只能面对虚空泪如雨下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人生一种追悔莫及的痛。
这些年里,我努力做最好的自己,面对逆境与磨折不退缩,勇敢逆流而上,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让爸妈放心和高兴,甚至让他们以我为自豪。
虽然并没有什么多大成绩,但只要他们觉得高兴,就够了。
我遇到危险时主动避让,我要尽力确保自己平安而健康,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平凡不过的几十亿分之一,但对于爸妈来说,我是他们生命里熠熠闪光的宝珠。
虽然从小他们没能为我提供好的生活条件和家庭条件,但是我不怪他们,长大我依然要尽力反哺他们。
这是为人儿女的本分。
我心里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已年逾古稀,这种双亲在侧的幸福其实是一种在风里飘荡的幸福,谁都说不清哪一天就突然风住花尽,这种幸福也就随风而逝。
因此,尽力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