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碰见他是在像今天这般的小雨天,同是春天,但还没这么有意味,植物的叶上沾上雨还没有这么独特,天空倒比如今要好一些,更清一点。我们都没打伞,他那天穿着一件很特别的衣服,有些偏亮的紫色,在一片雾蒙的雨中很惹眼,他脸上弥漫着的是困倦,眼睛倒很亮,又锐利,看着一样东西仿佛像是盯着那东西一般。一副清瘦身板,本来合身的衣服被风吹得直晃,本来不高的颧骨已经挤着眼睛了。头发蓬乱,干燥,加上眼周一圈暗色,嘴唇也是暗色,嘴唇上那一圈每个人看着都会深感怪异的疤痕,则是棕褐色的。稍稍亮的是手心,白得像纸。碰见我也面无表情,走近了,嘴角就那么一动,算是打了招呼。
不过他不算是寡言的人,他只是对很多人寡言,那些人中还没有我。我们找了个坐处,聊了聊,他说医生终于放了他半天假,可老也看不见亮堂天气,往天在躺着时老想晒太阳,每当阳光通过窗照到他的脚尖时,他就会尽力想坐起来把手伸向脚尖,让手能否稍稍红一些,他从不照镜子,因为他看不惯没有血色,但是他仍然能看见自己的手,他说像被剁下来似的。我安慰他说切格瓦拉不也如此?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不说话。我看见他喉结稍稍动了一下,那喉结就像一根被掰断一半的小木棍上的茬。他问我中考考得怎么样,我说很不理想。接着我把那件事向他说了一遍,说的时候感觉就像把手伸进装着蚊子的玻璃瓶里去喂它们,痒只是小事,主要是看着它叮,恶心。终于说完了,他回答道,不必这么在意,终究的终究,只是生命一个过程罢了。
他说,他只读了高一,便再也撑不下病体于是休学。事到如今,对高中一点都不怀念,只是想起以前没这般病入膏肓的日子。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家人照顾他,修养得发病的频率已经不能再低了,可惜他中考那年太重的暑气,他硬撑了两天半,最后一堂考完时铃一响,他砰的一声跌在桌上,下巴上全是揩血的痕迹,青白色的嘴唇也沾了点血,额头上则是细密的汗。校方赶紧叫了救护车,同时一个胆大心细的校医给了他一针强心,差点没被校长开除掉。药的质量校长最清楚,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这样的突发情况,未免有些懈怠。这针强心从一方面来看救了他当时的命。因为校门前是一段罕见的长坡,很少出任务又缺乏保养的县医院救护车开到校门口便惊愕了。奋力开到一半,再退下来从后车厢中抬出担架,跑去急救。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针强心只救了他一小会儿的命,从那针强心到他最终去世,不到三年。
送到医院,连医生都看不大下去了,他的一排上牙已经深陷进下嘴唇,只得撬开上牙,再缝合。从此,他的门牙便怪异地突出,且有一点缺损,两颗侧面的犬齿脱落,这导致了他说话都含混不清。
再回到那个小雨天,他知道那是个小雨天,可他还是要把来得极为不易的这半天假用在那天,此后便又是茫茫的住院期了,他的手臂浮肿得已经找不到血管,可仍比我细小,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针眼,这说明医生只能在额头上扎针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等个好天气,他说感觉最重要,
我说毕竟没有阳光啊,他说有,我的心里全是周围被刺眼的阳光所晒着的画面,然后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白,仔细一看,是考卷,然后就是一下微微的眩晕。说这话的时候,他像是在朗诵一首轻巧的小诗一样安然。
那天下午,我们聊到了天空变得深蓝了才分开,我怕出意外,送他回了医院。跟一直负责他的医生寒暄,医生说他哪儿都好,就见不得阳光。每次太阳照得最远的那几分钟也只能刚好照到他脚尖,他必定要坐起来,把手伸上去。第一次来刚苏醒那几天(即中考那次),嘴唇也没拆线,身上没一丝力气,硬要往前伸手,一用力就习惯性地咬嘴唇,一咬就一下巴全是血......
后来,我们相遇的地点都是医院,相遇的时候天气都不大好,因为一有雾蒙的小雨,我便想起他来,打一个电话确认之后便去看看他。他老是说心里其实不大希望我常来,因为我老是和雾蒙的小雨凑在一块儿。我说,没事的,阳光在你我心里。我和他一般都会聊的就是过去的事情,我们认识的情景我们回忆了无数遍。
我小学一年级时,他上三年级,当时我是班上最能跑善跳的,他则是最孱弱的,而且还是多读了一年学前班,本该读四年级的情况下。第一次参加运动会,我400米拿了第三,当我站在那个很小很简陋的领奖台上时,我看见一张瘦弱的脸上非常坚定的眼神在盯着我,又听见嘲笑的声音,是三年级的大哥哥们。他们在嘲笑他,说他绝对连我都跑不赢。第二天正常上学,我又看见那个身影,他在班级门口找我。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站在他身边,他比我高了还不到5厘米,瘦弱到不行。他说要和我比赛50米,我答应了。
是我喊的口令,他一大吼就会气喘,开始跑了之后,我一直听见他的大口大口地喘气,听得我肺部很不舒服,想加速甩开他都做不到。最后,他赢了我一个脑袋的距离,最后一步他跌倒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拄着一根孩子用的拐棍,额头上厚厚的纱布,来谢谢我让着他。他几乎全身都伤了,可见他几乎是拿命在拼,那一次他没直接犯病真是大幸。我也是第一次输的这么心服口服,连扳回一局的想法都没有。我跟他说,我输的服气,我压根没有让他。就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成了朋友。
他去世的时候,我在睡梦中,第二天就是星期一,他临终前嘱咐他母亲星期五下午四点之后再通知我,那时我已经放学了。当我知道他去世,我并没有哭,或是悲伤得什么事都不想做。默默地换一身黑衣服,网购来的,上面有切格瓦拉的肖像。默默地打车去了他家里,他的遗体已火化。我只能去看看他的遗像。家里他的母亲眼睛肿的不像样子,他的父亲正站得笔直,盯着他的遗像。遗像中,他的眼神已变得空洞。嘴唇微启,仿佛马上就要去咬牙铆劲儿。
我没多说什么无用的,去那里只是因为他母亲说他留给我一些东西。我坐了半个小时,拿了东西便告辞了。
回家后,打开他留给我的生前的书包,里面有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关于这一生,最骄傲的就是中考和与我赛跑,因为拿命拼,拼赢了。他说,他的心从小就十分骄傲,拼不赢人家,他就拿命去拼,也很少拼赢过,就那么很少几次,拼赢了。中考的时候病发,暑气倒是其次,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把后来中考考了全市第一的那个人做假想中的对手,那个人就在对面教学楼靠窗的位置,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人。于是每每在一道题上卡住,他便在心中对自己怒吼,为什么自己那么不中用,要是那个人肯定一看就会做。如此大的压力就算是常人也承受不了,所以他竭力忍住心脏的不适,把嘴唇咬得稀烂。最后他虽然也没考赢那个状元,可那个人依然在他博客上留了言,说十分敬佩他,如果他没有心脏病,他一定会是状元。
正因为如此,他才为此骄傲。他在信中说,人这一生就是这样拼过来的,你拼着拼着会发现或许有些失败,或许有些成就,可是还是要继续拼命下去。他已经把命给拼光了,他请求我,他的最好的朋友,也要像他一样玩儿命,这样,他也就获得了永生,因为他的灵魂和我在一起了......拼命,这是他这个微不足道却又十分伟岸的生命给我的一点感悟。
有时候,我真怀念这位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我已经忘了他,因为,我知道他仍然活着。本来,死亡与在世的界限就是含混不清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使我想起这段往事,不太会写悼文,倒像是回忆了。
若尘
13年4月4日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