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沉默的女人。她眉毛的线条很粗,眉峰俊朗常有股英气。杏眼迷蒙,仿佛是远古夷水忽被腾起的雾锁住。红唇不秀气,发笑的时候似乎是满山的杜鹃初绽,层层叠叠的生命力,却表达得隐秘曲折。所有脸部的部位悉各司其职,尽情活动,只为让笑容更为动人,尽管她很少笑。
喜好藏青色,若有细碎的豆沙红刺绣花便更添情致,就像是临夜之际落红散落在浮着幽蓝光线的湖面上,这是美的一种表达。所有衣着皆为长款,每包裹住她纤细的肢体,别有一番诱惑。每次用手指微碰着庭院的遒劲的梅枝,她就愈发沉默,安静地仿佛已不存在。旁人若在此时看得见这幅图景,会不自觉地为之停留,应该能感受到生命就是这样无知无觉地消失的,顿时万物有了一层远意与神性。
毫无疑问,她是美的。所以受到关注,所以不解其意的人会迷恋会嫉妒会轻蔑。无论周遭如何,她只是静默,并无其他,就好生看看这里的种种。
这方圆几里的小镇难得有稠密的人口,却全然在此聚集,倒不是因为这里繁华,能满足人们物质精神需求,只是这里适合生存,准确点,是生活。男性都出去务工,这里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吵吵杂杂地在此度日。从鸡鸣至夜深,声音从洪亮粗犷、细声细语、呕哑嘲哳到清脆响亮任意切换,如若多一个老鸨和龟奴,倒令人想入非非,或许是新中国解放后被遗漏的最古老的妓院吧。
东面的楼层住着一个前额清朗,乌眼明亮的女人。她唤作杨盈盈。她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话,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在尾音拖着绵延的儿化音,拒绝入乡随俗说客家话,以此证明她是在一线城市生活的人,自己曾是在那里地组成部分,无论以什么方式。至于她是如何被北京狠心抛弃的,众说纷纭,这里的女人在饭后绘声绘色地常常创造出各色各异的版本,却无从考究。常有街坊揶揄道京城是怎样的,她听着这个带有封建色彩的名词就顿觉自己曾算得上是显贵的阔太太,就慵慵懒懒地用双手撑着后脑勺,漫不尽心地说着新奇的见闻。看着一切是那样淡淡的,炫耀的心情却是蓬勃的岩浆,告诫世人这个北漂的人可不是座死火山。可一旦有人问起她为何“安贫乐道”地在这里屈才,那个女人会轻笑掩饰半分的尴尬,只是说很多原因,说不清的。好在这里的人“识趣”,不再追问。可一离开便四处向人大肆说那个女人离开北京的原因,那种有理有据不过是自圆其说,底气十足不过是突然受到人的重视而表现出的自尊。他人也就顺着这虚无的追捧与艳羡打听着外面的世界,这是这里的女人为数不多的与外界有交集的途径,尽管她们很清楚这个北京女人总是偷偷摸摸地去商贸地下室买地摊货,但是为了维护她们对繁荣仅存的幻想,她们也就选择性地抹杀这些细节,不提也罢!
阁楼时常传来一个女人嘶哑悠长的歌声,充满市井内容的歌词附上自己对原曲调的畸形改造成了她人生的一种信念,一种情绪表示,一种时光消遣。她的名字挺美的,换做邝逢春。她的歌声与蝙蝠的出没时间一致,没完没了。声音并不大,可是当别的女人静坐刺绣、与他人闲聊、与丈夫通话时,这歌声就成了千夫指,女人们找到了情绪宣泄口,将多年来囤积的怨恨与无奈悉数放定在这歌声上。于是几个勇敢好事的女子结伴去邝逢春家里做客,刚开始就谈谈附近新开的美甲店,抱怨女老板收费不合理,或者用暧昧的语气说着东家女人买的仿名牌化妆品,在一阵一阵的东拉西扯后,她们也就单刀直入,说着歌声当真是美不胜收(看到“美”这个字女人们也就图这是个好词),只是夜间有点扰民。然后说完双方互相双脸堆欢,眼神的对视仿佛已然达成了和平共处的友好条约。月上树梢之际,歌声照旧出现,靡靡的音色让这个夜不真切。像歌姬受到顾客的赏赐,用歌声清越制造一种气氛用来表示感谢,还有一点春意。这是歌姬会轻轻抬起媚眼,欲擒故纵般地若有若无地看一眼眼前人。那些义愤填膺的女人在第二天愤怒地想这个嗜歌如命地女人怎么不去当陪酒女!第二天,女人们就看见邝逢春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踏青,却不知是与谁。
那个沉默而端研的女人时不时地在窗台的一角观望这形形色色的一切。此时窗外雨停,可雨声在她头脑里形成惯性,一片嘈杂声。她想起学生时代看到的一个句子:“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她静静度过一个安静的夜,睡眠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