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这个星期开始,我会和黄老师一起去你们家里家访。”星期一班会课,李芳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看着全班学生,同时指了指站在讲台下面的副班主任黄梅虹老师,说。
她很想知道,绝大多数人没有经历过老师家访的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怎样的,是否和她想象中一样,既慌张又害怕。
果然不出所料,50双从教室不同角度齐刷刷看向她的眼神瞬间丰富了,有疑惑的,有严肃的,有紧张的,有微笑的,有迷茫的。
有人显现出不安的姿态,他们左顾右盼,寻找与自己感觉相似的同学,急迫地想要交流一番。
但是,他们知道李芳要说的话还没有完,于是强忍议论的冲动,重新耐心端坐,认真地听她说下去:“我们会有计划,有选择地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去家访,住在同一个片区的,最好能在同一天去。”
学生终于按捺不住了,侧身、转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芳的眼光拂过每一个学生的脸庞,没有禁止他们。
得到默许,学生的窃窃私语声变成了正常音量,有的甚至让声音加了分贝,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
几句比较清晰的话语进入了李芳的耳朵:
“哎呀,好害怕呀。”
“老师什么时候会去我家呢?”
“最好不要说我的坏话。”
“最好不要看我的房间,特别是衣柜。”
“好期待老师来我家家访啊!”
“我要把我家比比(小宝宝)抱给老师看,还要老师抱一抱他。”
……
李芳轻轻敲了敲讲台,清脆的哒哒声压过了学生的讨论声,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学生扭转了的脖子、身子也转了过来,朝向了黑板,他们双手交叠,坐端正了,看着李芳。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你们这样乱糟糟地讨论不可能有结果。这样,有什么问题请举手,我和黄老师负责回答。”李芳扫视学生说。
小手如林,果然很多问题。
“请认真听同学的发言和老师的回答。如果你的提问和其他同学的一样,老师也已经回答过了,就不要再问了。”李芳提醒道。
学生点头,更认真了。
“宗欣。”
听到李芳的叫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宗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她的桌椅被她忽然发力猛地往前一推,往后一挤,难受地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声,更糟糕的是椅子被挂在椅背的书包往下一坠,顺势向后倒去,她闪电般地伸出手扶住了它,椅子乖巧地站定了,她双手贴着裤缝,垂了下来,再无暇顾及歪斜的桌子,桌子被前面同学的椅子和她的小肚子顶着,一直歪斜着。她努力站直身子,说:“我想问……”
她语速极快,惹得同学都看向她,有人皱了皱眉头,有人把手拢在了耳边,有人嘟囔:“你说什么呀?”
李芳看着宗欣,脚步不由自主迈向她,但是,宗欣的声音在耳旁浮游,却被揉成了一团,没办法展开按顺序排成队列进入耳朵,她只得出声:“停,宗欣,你慢点,说慢点,从头开始,重新说一遍,让我们听清楚你要问的是什么问题。好吧?”
宗欣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讲得太快,根本没人能听清楚自己讲了什么,她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吐了吐舌头,点了点头,放慢了语速:“老师,我想知道,你准备和我爸爸妈妈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有代表性。
李芳觉得,让学生知道老师家访的内容很有必要。否则,在老师家访前,学生的焦虑不安和紧张的情绪,对师生的学习、生活都会起反作用。
“当然是告诉家长你在学校的表现啊,比如上课是否认真,课间活动是否健康,早午餐、午休情况,与老师、同学的相处等等方面的问题啊。同时我也会向你家长了解你在家里的表现,比如在家的学习情况,是否有参与家务劳动,和家庭成员的相处情况等等。”
“哦,就这些啊?”
“对呀,就这些,难道你以为还有什么?”
“哦,没有,没有。”宗欣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非常害怕自己多说一句话就会让李芳获得更多的启发和思考,引出她家访时能反映和了解的更多话题。
“请坐。”
宗欣坐下了。
李芳发现举手的学生少了很多。
“老师,你来家访的时候,要我爸爸妈妈都在家吗?”顾华问。
“不一定。如果你家长其中一方安排不了时间的,可以只要一个家长在家就可以了。”
“老师,你会什么时候来呢?”季睿的问话一出口,学生的眼神又马上聚集到了李芳身上。
“我们会在放学后的时间去。有问题吗?”
“没有。”学生回答得很整齐,也有人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几个学生提的问题都不具代表性,除了提问的学生外,几乎没有学生感兴趣。
见学生不再发问,李芳总结:“这段时间,除教育教学外,我和黄老师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到你们家去家访,希望你们也明白,也希望你们这段时间好好表现自己,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课堂上认真听讲,做好笔记,积极思考,积极发言;课间好好休息,好好喝水,不要总是坐在教室里,要出教室外面去,眺望远处,多看绿色植物,休息眼睛,和同学聊聊天,玩一玩,不要追逐打闹,制造矛盾;好好吃早午餐,中午好好午睡;课内课外作业专心,快速高效完成,争取有更多自主安排的时间。这些,都是我要向你们家长反映的情况,你不希望我在这段时间找到你的不足之处向你家长反映吧?别让我抓了现行啊。”
学生乱纷纷地说:“不会,肯定不会。”
李芳走下了讲台的台阶,站到了第一排课桌的前面,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李诺,继续说:“长久困惑我的问题,我也会向家长了解。比如我们班的李诺同学,每天桌子椅子下面的地板上都是书呀、本子呀、文具呀,乱糟糟的,搞得教室很不整洁,他的抽屉里面更是乱得没办法再把东西放进去,只要这件物品从这个位置放进去,另一件物品就马上会从另一个位置掉下来。现在是第一节课时间,李诺的势力范围还是干净的,我们都知道,等会儿,他的桌子椅子下面就会乱得连脚都没办法放得下去。我就很想去他家看一看他的房间和书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李诺小脸微微泛红,尴尬地笑着看着李芳,没有说话。
他的好朋友陈钧却着急了,李芳的话音刚落,他马上说道:“老师,不是的。他家很整齐的。”
这个话题平时说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是第一次的复制。
不仅仅是班主任李芳,其他任教这个班的老师只要一看到坐姿第一排的李诺的桌椅下面,都要来上这么一句:“李诺,收拾好你的东西。”
李诺总是不自然地看老师一眼,弯下腰去或蹲下去收拾,而他的收拾,都是随意抓起地上的物品,随意地使劲塞进抽屉,这边,刚塞进去,另一边,又有物品掉下来,他用同样的办法,粗暴对待,随手抓起掉下来的,再次顺手更用力地往里一塞,物品不再掉下来了,好了,万事大吉。他安心地坐着做自己的事情。
如果他要从抽屉里或书包里拿出什么东西出来,糟糕了,满抽屉的物品顿时哗啦啦落下来,满地杂乱无章。
每次,老师都看得直摇头,忍不住过去帮他或请旁边的同学帮他。
每一次,老师都会加上一句:“真不知道你家里,特别是你的房间会有多乱。”
“老师,不是,他家很整齐的。”每一次,都是李诺的好朋友陈钧帮他解围。
“怎么可能。如果整齐,也肯定是阿姨帮他收拾的。他在学校这样,家里怎么可能很整齐呢?”
“不是,他家阿姨不会帮他收拾的,他家阿姨只负责搞卫生。”
“怎么可能!我不信。”老师当然不会相信。
“我们也不信。”没到过李诺家的同学当然有理由不相信,而这些同学占了绝大部分,他们异口同声说。
同样的对话总是出现。
李诺也不争辩,上学五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这场景,这对白。
但是,陈钧每次都帮他。
副班主任黄梅虹给李诺的地盘起了个非常美好的名字——天女散花。虽然这个动词在教数学的黄老师嘴里成了名词,但是学生们觉得这个词用得非常恰当,非常形象,特别是负责清扫教室的值日生,高度认同。
“黄老师比李老师用词准确,太准确了!”他们说。
这一次对白,却有了一些变化,李芳没有说“怎么可能”了,她说的是:“好的,到他家家访的时候,我的疑惑就可以解开了。”
李诺还是尴尬地微笑,脸上红红的,很羞涩的样子。
李芳奇怪,怎么这孩子就是不愿意学会好好收拾自己的物品呢?在李芳看来,让自己和自己的物品整洁,与能力无关,只关态度。
“其他同学也是啊。”李芳接着说,“今天开始,好好收拾你的房间,书桌,我会参观你的房间,了解你在家里的学习生活情况,最好不要让我看见你凌乱邋遢的一面。好吗?”
学生又紧张起来了。
下课了,宗欣、王晓、李一微等几个女同学围在李芳身边。
“老师,你不会真的看我们的房间吧?”宗欣微笑着,眼神紧张焦虑,这奇怪的表情究竟怎么会在那张小小的脸上和谐共存的,李芳很奇怪,但是,宗欣的表情确实是在告诉她——我很紧张,我很焦虑,我又不得不微笑。
“你说呢?” 李芳笑着反问。
“我怎么知道啊?说吧,你不会真的看我们的房间吧?”
“我想想啊。你这样问,是不是你的房间特别乱呢?”
“不是。不是。我的房间当然很整齐啦。”
“那你害怕什么呢?”
“不怕。不怕。”
“既然你不怕,那我就更要看呀!为什么不看呢?刚才不是说了要看的吗?房间,书桌,都要看。”
“那,你肯定不会看我们的衣柜的,对吧?”宗欣问得小心翼翼。
“很难说哦,可能也要看呢。”李芳有心想要逗一逗她。
忽然,“啪”的一声,宗欣双手猛地一拍,抬起右手大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双脚后退了一步,快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满头柔顺的短发也跟着跳了一个短暂的圆舞曲,她语速极快地念叨起来:“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王晓、李一微一左一右拉住了又要转圈的宗欣,三人很默契地同时抬起了右手,竖起食指,大力往下一划,三根食指凑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她们一起大声说道:“怎么办?凉拌!”
“哈哈哈。”三个女孩清脆的笑声荡漾开来。
三个女孩手拉手离开了李芳身边,那嘻嘻哈哈笑闹的样子,担忧,焦虑,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天的每一个课间,学生的话题自始至终紧紧围绕着“家访”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