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向生》第八章(2)

躲进一棵树下避雨,一条粗壮的蚯蚓扭着深红色的肉体往水洼里钻去。我似乎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所有的人都一样,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闭起眼,身体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被缓慢的抬到空中,又重重的落下,伴随着肌肉撕扯和骨头碎裂的声音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着。对生活的所有憧憬正在一点点的瓦解。我抬头看着天空,雨停了,太阳瞬时间冲破了云层,万物顶着晶晶亮的水珠在阳光下呈现出七彩的光芒,绿色中有了一抹黄色,黄色中又多了一道红色,大地仿佛镶嵌着一颗颗钻石,耀眼夺目。太美了,人类仿佛误入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美丽,像一个污点混入其中,美丽本身并不在意人类的存在,可人类却糟蹋了这种美丽。

一只小鸟静悄悄的停落在树杈上,我叫不出名字,翠绿的身体,红色的脖颈,两足弯向内箍紧枝叉,它机械的向左和向右转动着小小的头颅朝下看着我,似乎是凝视、又仿佛是蔑视。那双像黑豆似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我冲它微笑,它好像试图在理解我的表情,于是我紧接着说。“战争,打扰了你们的生活,很糟糕对吧。”它定定的看了我几秒,仿佛赌气似的拍打着翅膀呼啦啦的飞开了,在空中,发出嘶哑、苍劲,尾音很长的一声啼鸣。那叫声,似乎孕育着巨大的悲苦,又好像是给我的回答。

我继续前行,抱着包裹内的甘蔗,那是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进入达波乔山的灌木地带,这里的植被长势疯狂,一人多高的灌木使视线受到严重阻碍,突然,一个身影在灌木丛中影影绰绰的移动,也许是某种动物,看上去,单薄的像个纸片。我将弯刀握在手里,蹑手蹑脚的走上前,来到身影的背后。原来是一位避难中的岛民,我向他打招呼,他仿佛吓了一跳似的原地弹起,180度转身,看到他转过身的瞬间我也跳起来往后猛退几步。这是“人”么?蜡黄色枯草般的头发稀稀拉拉乱糟糟的堆在头顶,似乎风一吹便能轻轻掀掉,敞开的上衣里,薄薄的失去脂肪的皮肤裹在一根根凸出肋骨上,看着他的身体,透过皮肤能看到每一块骨骼的形状。眼眶凹陷,眼神涣散,没有眉毛、没有睫毛,脸上找不到任何可称之为毛发的东西,两腮深深的抠进里面,使得嘴的部分格外突出,嘴唇和焦黄色的皮肤融为一体,前牙倔强的冲破管制,暴露在双唇外。颧骨突兀的支撑着脸部的皮肤,这是有生命的会行走的骷髅。

“吃的,食物。”他蠕动嘴唇说,每个音节似乎都特别的吃力。在他微微开启的嘴唇中我看到他发黑的舌头和所剩无几的几颗黑牙。

“哦。”我连忙答应着,手忙脚乱的拿出一截甘蔗递给他。他的眼睛瞬间释放出一道光芒,随即又暗淡了下去。我赶忙收回手,拿出弯刀削着甘蔗皮,他的眼神又有了光彩,张着嘴直勾勾的看着我手里的动作。我火速的削掉甘蔗皮递给他,他焦急的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去,我期待着他脸上被甘甜的液体所浸润的表情,但是正好相反,他皱起了眉头,从嘴里拿出甘蔗,上面连着一些血迹和黏液,一颗黑牙也跟着掉了出来。我慌忙的赔礼道歉,用弯刀将甘蔗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腮帮子蠕动着,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他看不出多大年龄,也许是壮年,也许是老年。吃进点东西便多少有了些气力,他一边吃着甘蔗,一边慢条斯理的说,他讨厌人类,讨厌人类的虚伪和贪婪,自己便在这远离市区的山洞中生活,只有食物不够用的时候才会下山去筹备一些。但是战争开始了,他胆子小哪里也不敢去,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吃的,被活活的困在了这里,每天找些苔藓充饥。喝点水就想排便,但因为虚弱肠道没有力量将排泄物从体内清除出去,有时他会用手去抠,那样特别消耗体力,但便后的舒服轻松之感却是无法形容。他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需要全心全意的去捕捉那些音节才能明白,我让他和我一起走,去找有人的地方,他摇摇头,凹陷的双眼里流露出特有的茫然和呆滞,说道。“与其被别人吃掉,还不如在这里自然的死掉。”

我看着他,他居然咧嘴笑了,露出一个黑乎乎深不见底的洞,然后迅速地收起笑容盯着我的双眼说,“不管什么情况,千万别吃人肉,吃过人肉的人,眼睛......”说着他停顿了几秒,用一只枯干的骨架般的手指着自己的眼球继续说。“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说完,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他那鬼黠的表情,我猛的一激灵,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谎言与真言似乎只有一线之隔。我嘴里含含糊糊的答应着,被他看的浑身发毛,于是拿出全部的10小截甘蔗,数出5根放在他的手里,他看看手里的甘蔗,又看看我身上的弯刀,视线就那样来回摇曳着,像条水里的鱼。我没在过多的考虑,将弯刀也留给了他,这下,他才欣喜的全部收下来。离开了他,天色已经接近傍晚,我还没找到一处山洞,于是决定就地休息。浓密的灌木丛是藏身的天然屏障。这里没有大型的食肉动物,但那些有毒的昆虫使人防不胜防。仅剩的一些甘蔗我决定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吃,之前的恐惧和凄凉的感觉已被肚子里的空虚所替代。难道我也会变成那具“骷髅”的样子么?“骷髅”所说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心头,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夜晚,这儿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似乎所有的草,所有的树木都活了起来。不远处传来迫击炮的声音,照明弹也时不时的像一条逆流而上的蝌蚪在空中点亮周围的一切,我所在的位置被笼罩上一层淡色的面纱。美军已经准备进攻达波乔山了,他们的行动几乎和我如出一辙,也就是说,那片种着甘蔗的平地已经失守了,攻上达波乔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突然,几个黑影静悄悄的爬过破碎植被覆盖着的凹凸岩石,行动敏捷的不可思议,像某种夜行的动物,他们在照明弹的黑暗间隙中往前移动,互相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是日军。我静静的观察着,仿佛一只隐藏在草丛中的猎豹窥视着自己的猎物。他们穿着足袋靴,手里握着军刀或者是刺刀,那些金属片在黑夜里发出丝丝寒光,为什么不拿枪呢?难道是为了找吃的?在我的猜测中他们已经小心翼翼的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远处响起一连串枪声,随后便安静下来。枪声?我纳闷的注视着他们经过的地方,没看到一个黑影返回。我顿开茅塞,他们是去偷袭的!就像蒜头鼻一伙那样。不管怎么看,结果似乎也异途同归。偷袭,那种徒手肉搏时发出的不属于人类的声响仿佛诅咒一般回荡在耳边。我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这个用生命来延续的战争能把人变成呲着獠牙的野兽,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它是现实中的梦魇。只有受伤或者死亡才能从这场噩梦中挣脱。

这一夜是睁着眼度过的,只要一闭眼,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就如约而至般的出现在脑海,梦中总是被断肢残臂所追赶,它们失去了主人,向我张牙舞爪的扑来。醒着和睡着一样可怕,醒着看到的一切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而梦中的所有却又真实的如同现实的折射,让我的心和这夜空一样的黑暗。战争就像一个毒瘤,不断的向四周蔓延。我只是一个女人,女人的世界就是男人,而男人的世界却使女人感到毁灭。这一夜我对生存的欲望降到最低点,只要再看一眼斋藤,看到他还活着,就已经满足了,除此之外还能奢求什么呢?自己熟悉的世界早就已经消失在地球的尽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惊恐中活着,这样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死去的人,那个横在道路中央的美国兵,在这个对他来讲完全陌生的地方,随着皮肤的发黑肿胀,溃烂,赤裸着躺在那里,慢慢的分解成塞班岛的尘土,在人们的记忆中被放逐。

天还未大亮,我便开始进入山腹中。美军已经在山脚下了,但山上有地域的优势,不会那么快被占领,在美军到来前,无论如何要先找到斋藤。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炮火声代替了平常鸟儿的啼鸣,每天定时的响起,不停的吞噬着鲜活的生命。猛然,一把步枪顶在我的脑后,我像一座雕像似的停了下来。懊悔自己行动的仓促,如果我是一名士兵,那注定是极其不合格的。后边的人举着枪慢慢的转到我的面前。他的脸上肮脏不堪,胡子拉碴,血红的双眼往里凹陷着,也许由于疲劳和长期的体力消耗,身体佝偻,像个耄耋的老人。如同死人般枯槁的表情僵硬且麻木。绿色的军服泛起白色,沾满了油腻,直挺挺的挂在身上,那是因为汗水和雨水长期交织在一起的原因,干了后就像帆布一样的硬挺。裤子的膝盖处露出两个大洞,边缘沾着已经变了色的血迹。这个日本兵身上散发着极其难闻的气味。一只绿头苍蝇围着他的脑袋飞来飞去,他晃动着身子,前前后后的躲避着,像个不倒翁。

“哪里来的?”他用警戒的眼神问道。

“加拉班,是医院的护士,斋藤士官的妻子。”我将对蒜头鼻他们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他马上收起枪,脸上浮出一个笑意,黄褐色的牙齿仿佛稀疏的栅栏般露在外面。“斋藤是我们的长官,我们分散开了。他在最北面的高地,昨晚我们用无线电联系过,他没事。”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惊喜,我恳求他让自己和斋藤通过无线电说几句话。他痛快的说没问题,先让我跟着他回山洞,晚上和斋藤联系。他说他是来侦查的,昨晚派出去偷袭的人没有回来。

“如果没有援军,塞班岛就保不住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包括斋藤也知道,海域被封死,援军进不来,美畜是堵在洞里打兔子,谁都逃不掉。但那又怎样,保不住这个岛,至少要保住日本军人的尊严,我们不会投降的,会战斗到最后的一枪一弹。”他自豪的说,满脸光荣的表情。

虽说我早有了日军失守的准备,但当自己的推测变为事实的时候,却一如既往的失落。如果到那时,斋藤愿意为了我而选择投降么?如果不投降,他会怎样呢?难道他也要经历那样可怕残酷的肉搏从而走向死亡么?我不敢想下去,太恐怖了。接近山洞附近的时候,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和燥热,里面夹杂着浓浓的恶臭,那是一种由粪便、腐烂等等的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程度只介乎于吐与不吐之间。我不由得捂住鼻子。巨大的绿头苍蝇泛着金属般蓝绿色的光泽围绕在这片区域,我想这里不止掩埋粪便,应该还有尸体。一个女人的浪笑声让我放慢了脚步,这个声音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脑海中疯狂的搜寻着能与这个声音匹配在一起的面孔,但一无所获。日本兵见状首先小跑几步进入一处山洞,也许他给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笑声停止了。然后飞快的转出身子对我招着手。我犹豫几秒,走了进去。

洞里的情况让我始料未及,三个女人袒胸露背无精打采的坐在洞口附近,除此之外,7,8个日本兵或坐或躺的躲在洞内的阴暗处昏昏欲睡,看到我走进去后陆陆续续的直起身子打着招呼。眼睛适应山洞内的光线后,我看到洞内的最深处一个肥肥胖胖白花花的身影一边系和服的腰带,一边笑着抖开攀附在身体上的一只男人的手。菊子!我失声叫道,她那肌肤的色泽与那天在夜空下看到的类似珍珠般的光泽并无二致。这完全出乎意料,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她抬起头从阴影中走出来,那光泽也渐渐褪去,来到我的面前,看了一会,说。“是你?少尉的妻子?”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惊奇的看着她。她稍微消瘦了一些,也只是稍微而已,搞不好这个稍微的程度是我的错觉也未可知。横看竖看,稍微消瘦的她依然白白胖胖。在我的注视下,她收起怀疑的目光,咧开嘴冲我笑了笑,堆起的眼角褶皱里积着灰尘。“逃走的艺妓鬼使神差的嫁给少尉当起了军官太太,是你撞了大运呢,还是士官长鬼迷心窍了呢。”

这句话几乎引起了全部人的注意。他们打量着我,发出吃惊的但尽量被克制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些许的嘲笑,随后迅速恢复他们之前保持的姿势,和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视线没有离开我和菊子,就像看戏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们,那是一种窥视别人的难堪而获得的一种乐趣。包括那位带我过来的日本兵,谦恭的表情迅速从脸上褪去换成一副万万没想到的神情,然后往后退到山洞的边缘,坐下来,身体靠在山洞的土墙上,怀中抱着他的步枪,目不转睛的期待着听到更加鲜为人知的故事。

菊子两根肥胖的手指夹起香烟点燃,狠狠的吸了一口,将从肺腑过滤后的烟雾经过鼻子和嘴巴像花洒似的喷在我的脸上,认真的看着我的装扮说道。“你知道那天夜里我被你折磨的有多惨么,回到驻地基本上丢了半条命吶。”

“我也是没办法,迫不得已。”

“呵,好一个迫不得已。真看不出来你挺有手段的嘛,能让士官长娶了你。”

我知道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可有些事情没办法一一解释,于是指了指洞口的那些女人问道。“你们怎么在这?文美夫人呢?”

“我们?”她看了看那些女人,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说道。“你跑了后,文美因为监管失职被打发到厨房去干活,战争开始,机场驻地遭到轰炸,人几乎都死了,幸亏我当时我正在外面......,啊,反正当时我不在那里,总而言之我是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

听完她的话,文美夫人那高大魁梧却轻声细语的形象便从记忆中复苏,因为我,文美夫人的命运多少有了些改变,我感到有些对不起她,但这种抱歉的情绪似乎并不强烈,只是一闪而过。此时,从山洞的最里面走出一个半裸的男人,人高马大的欧美型体格在日军中显得非常突兀,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给人一种精壮的感觉,他冲我微微点头,说道。“我叫高桥健一郎,斋藤少尉的部下,请多多关照。”

“斋藤绪奈美,多多关照。”我也赶忙低头施礼。

菊子重重的吐出一口烟,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那个叫高桥的男人一把搂住菊子的肩膀,垂下的手耷拉在菊子高高耸起的乳房上,他使劲捏了一把,大笑着将菊子拖进阴影里。我紧挨着其他几位女性,在山洞门口坐下,她们麻木的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一只黑色的虫子爬上其中一位的胸口,在白皙的皮肤上攀岩,像一颗行走中的黑痣。女人似乎没有疼痒的感觉,任凭虫子在她身上进行的探险活动,她的脑袋靠在土墙上,下巴微微翘起,眼神迷离。她们穿着和服,样子看起来完全没有艺妓的痕迹,艺妓会有很多种眼神,风情、怨恨、冷漠、忧郁、迷茫等等,但绝不会出现迷离,那是徘徊在某种幻境中的眼神。一位日本兵的呻吟从某个角落传来,紧接着就听到来自高桥的咒骂,咒骂仿佛调节音量的旋钮似的使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但没有消失。顺着声音我找到了那位日本兵,他的一条腿受了伤,因为没有及时的救助,伤口溃烂而导致周围的肌肉呈气性坏疽,他呼吸急促,皮肤苍白,体温升高,浑身浸在汗液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可这里没有任何医疗用的工具。我翻开他的眼皮,借着微弱的亮光,他的眼球整个呈黄色,我不能确定这是黄疸还是疟疾引起的并发症,于是建议先将伤员隔离。

“他怎么了?”高桥搂着菊子问。

“腿伤导致气性坏疽,如果不把腿锯掉的话,坏疽很快会蔓延至整个身体,另外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得了黄疸这种传染病,所以最好先隔离,然后再想办法救治他,你知道哪里有医疗队么?或者,你们随身携带的药片都有些什么?能让我看看么?”我知道每一个上战场的军人身上都带着几粒部队发的应急药。

高桥一听到传染病这三个字一把推开怀中的菊子,整个人忽的站起来,菊子发出一声娇嫩的哎呦,撒娇般的嗔怪着。高桥没有理会她,招呼着另外两个日本兵让他们把伤员抬出去,那两人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搬起伤员移出洞内,我赶忙跟过去,想看看他们要把伤员转移到哪里。阳光下,那名伤员的整个身体都是灰黄色,果然是黄疸,这是一种可以通过日常生活接触就会传染的一种肝炎,也许洞内还有别人也感染上了这种病。正想着,那两名日本兵将伤员扔进离洞边不远处的一条沟壑里,就像处理一具牲口的尸体一样,掉落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惊讶的怒吼着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对活人这样,他们什么也没说,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看着怒气冲冲的我。我冲到沟边,那条沟很深,大约有7、8米的样子,3米多长,看形状似乎是天然形成的。里面堆积着残缺不全,身首异处的尸体。伤员的掉落激起一大群铺天盖地的苍蝇,恶臭像洪水般袭来。那两名日本兵已经若无其事的离开了,那名伤员在坑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随即就被苍蝇的振翅声所取代。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包围了我,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一瞬间,杀人凶手这个标签便出现在了自己身上。我不但救不了他,反倒将他推进死亡的深渊。对于高桥他们我又能说什么呢,在没有药物治疗的前提下,与其等着大面积的传染,牺牲掉一个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但为什么我无法真正去理解这个行为呢?而这一行为的发起人正是我啊。

苍蝇的嗡嗡声似乎在嘲笑我的无能和鲁莽,沟内乳白色的肥大蛆虫在密密麻麻的的尸体上蠕动,也许它们自己也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同类暴涨,我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次,汗珠像豆子似的滚落,我踉跄着爬回山洞,深深的无力感像一条冰凉的蟒蛇般缠绕住我的身体。

我睡着了,介于半睡半醒之间的游离状态,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影在面前走来走去,进进出出的不知忙活些什么,想睁开眼,但眼皮沉甸甸的,怎么都抬不起来。菊子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洞中,那笑声使梦中的我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能感染他人的力量,这种特质不得不归为一种能力吧。山洞内潮湿腥臭的味道变成了一阵阵的肉香,我突然想起了矫翼,猛的睁开眼,整个人直起了身子,几秒后,矫翼已死的事实才重新回归我的记忆。我闭着眼无力的低着头,使自己再次陷入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可这肉香不是梦中出现的味道,而是货真价实的。我睁开眼,好奇的看着那些士兵和菊子围坐在一起兴高采烈的啃着大块的骨头。我想,他们肯定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失去主人的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我记得在加拉班,一颗炮弹从天而降,落在那些动物的身边时,清楚的听到它们发出了人类的嘶吼。那个声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战争,使动物发出了人类的吼叫。

“呦,醒来就过来一起吃。”菊子的嘴边糊着油腻腻黑乎乎的东西说道。好像对我的怨恨随着塞进嘴里的肉块,一口口吞了下去。

“从哪里弄来的肉啊,怎么不分给她们吃些?”我发现其他的女人都将头撇到一边,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于是问道。

“不是不分给她们吃,是她们不吃。”菊子白了她们一眼,没好气地说。

不吃?我有些疑惑,烤肉的香气引诱着我,饥饿使我顾不了那么多扑向菊子她们。地上铺着一块布,上面堆着焦黑的肉块,围坐在一起的人除了菊子、高桥和另外三名士兵外,其他人依然或靠或躺在山洞内,所有的事情都与他们无关似的闭着眼,而围坐在一起的五个人吃的津津有味。

菊子看我凑了过来,指着那堆肉对我说道。“随便吃,我这人心胸宽大的很吶,过去的事我不会和你计较的,以后还指望少尉夫人你多多关照吶。”

我极度用力的挤出一个笑容,对菊子,我并不讨厌,但也不喜欢,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她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心里这么想着,便望向那些肉,突然,一只和人类的脚形状相似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心头猛的一惊,皮肤上渗出一层冰凉的汗珠,随即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那无疑是一只属于人类的脚,指甲盖还泛着惨白色,失去水分的脚趾皮肤纹路清晰可见。

“你们......你们吃人肉?!”我失声道,双脚蹬着地面身体往后蹭去。

“大惊小怪什么,人肉怎么了,你不吃他们,他们就会吃掉你。”菊子咽下一口肉后抹了抹嘴。“这是战争年代,谁能说得清杀人和吃人哪个更高尚一些,想装圣人又想活下去,哼,虚伪。”菊子环顾着四周生气的说道。这些话好像不止是对着我一个人说的,而是对山洞里的所有人说的。说罢,她继续撕扯下一块肉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那些肉香已经丝毫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反而一阵阵的作呕。看着菊子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胃里一阵阵的抽搐,只觉得嘴里发苦。我抱着双膝将头埋在里面,那些被肢解的肉块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停留在脑海,我再一次被恐惧慑服。人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于亲眼所见,而是由此引发的联想,那些未亲眼见过的场景通过联想将每一个残缺的细节补全,我被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意识折磨的身心疲惫,越是克制越是反抗,意识再一次从我的体内独立出来,制造出某种场景后再输送进自己的大脑,对这样的自己,我充满了恨意。我恨自己在他们大啖人肉的时候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我应该冲上去指责还是应该制止他们呢,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那样做呢,之前,自己不也是间接的成为杀人凶手了么,对此,我又能比他们优越多少呢?我看着山洞里的其他人,他们不也和自己一样,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幕,控制不了它的发生,只能控制自己置身事外,以求得到灵魂上的稍事安宁。我们只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虫蚁罢了。种种思绪像一团纷乱的毛线揪扯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而我则是陷入其中的蚂蚁找不到出口。我不知道靠吃人肉存活下来的生命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也许代表着什么,从而又决定着什么,但那我终究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战争改变了整个世界,改变了构成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我的世界也开始在内心崩塌,曾经在书里看到过那些感人的故事呢?那些伟大的英雄呢?那些贯穿并维护自己信念的高尚的人呢?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书里所写的是人类对美好的一种期望,它或许并不真实存在。在极端苛刻的状态下,人表现出来的总是本能。我想起绪方太太说的,为欲望而活,我终于理解了,通过自己的这双眼睛。恐惧,每天都为我呈现着新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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