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声明,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143期“阔”主题文活动。
十六岁的季禾最喜欢倚在淇水岸边。她持着细长如丝的竹竿垂钓,倒影在水中如柳枝般颤动,时而跃起银色的飞花。风自泉源方向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家乡特有的清冽气息和隐约的花草香。她轻轻把细韧的鱼线甩向如镜的流水深处,心思也随之翩然飘荡出去。阔别多年,故乡的天空应该永远如此晴朗无垠,日子也似乎永远都会像这流水一般潺潺淌过而不变。
可是,时光悄无声息中,终究带走了昔日明澈单纯的痕迹。而今,季禾已站在了异国华丽的宫室之中。每每在妆台前梳理沉甸甸的发髻,镜中贵妇模样的脸庞让她自己都不禁心生讶异。梳妆完毕,她的指端总会轻扶冰冷的玳瑁簪笄,此时眼前便飘摇过远在故乡的兄弟们欢笑与父母亲不舍的叮嘱,如迷雾飘散,她甚至再难清晰地忆起弟弟面庞上的笑涡位置了,家乡泉源与淇水的位置记忆也渐渐交绕模糊了方向。
窗棂格外的天幕高远而冰冷,正如宫殿里的每件陈设,美丽却拒人千里。她徒然举目四望,所有的人和事都陌生,这异邦山水,无依无靠之感愈发沉重地压在了心上。
朝会觐见之前,季禾一遍遍检点着腰间佩饰玉组,调整每粒玉珠的方位。她勉力绽放出端庄姿态,嘴唇努力弯成得体弧线,可心里却在低低自问:脸上挤出的笑是否也如玉石被过分打磨般变得生硬虚假?行走步伐与玉佩摇坠节奏须严丝合缝相契,行止之间,她身体努力维持高贵优雅的姿态,心中却有个细小的声音在低唤:季禾,淇水之畔随意甩竿扬水的那个活泼丫头,莫不真的沉入水底,再也浮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轻滑,终究到了某个季节轮转之时,淇水涨满了岸边野径,浮晃着几叶松木与桧木相合的舟影。她望见那摇晃的水影,心里陡然也仿佛有什么轻轻跟着摇摆松动了一下。深埋心底的念头再也难以摁住。
陡然间,季禾屏退随从,独自踏上那只小小舟船。她挥起桨来划动,水声哗哗四溅,在耳边骤然清晰成一片喧嚣。这声音如同钥匙触碰到久闭的心门,久被深深锁压的思念竟哗然冲出心扉,在空寂水面之上弥漫回荡。桨声愈响,划破了旧日高贵宫装的外壳,心里积累的愁绪渐渐如水奔涌消散开来。季禾随手扯散了精心梳理的云鬓,任凭青丝垂落下来,遮过颈间华丽佩玉。玉环相撞之间发出清脆几声,恰似童年时竹竿碰撞岸边石子的回音。她俯身水面,水中散发的清冽气息扑面而至——恍惚间,晃漾波痕里的容颜倏忽一闪,映出当年执着细长钓竿站在岸边的少女面容。
舟行所至,淇水依旧温柔起伏着无尽的涟漪,如同年年的诉说从不老去;岸边的草木倒影,却如当年岸边执着钓竿少女的清澈倒影。水流永逝不居,竟冲掉了离人眼中所见的妆容与姿态。惟有当思念深潭翻起波涛,才真正卸却岁月加于身心的锁枷,于倒影的粼波里重新认出那泓故乡活泉,那原本是穿越万水千山也浇不熄的人间生息之火,亦是灵魂永远锚定于水穷处的故乡位置。
就别的季禾要回来,托淇水之魂,扬思念之翼,只愿故乡山水永远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