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绍圣二年,小皇帝赵煦已在这东京开封府安安稳稳地做了整整十年的皇帝。此时,距离真宗与辽圣宗在澶州城下缔盟业已过去了九十一年,宋辽两国的百姓确幸是得以偷享了这近百年的安生。
是年除夕,在那远离边境与政治中心的江南姑苏城内的叶家,老夫人王氏正端坐在佛堂中,手中持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虔心诚意地向菩萨祷告着。佛堂里烛火昏黄,纸窗上却是人影幢幢,堂外人声鼎沸,丫鬟小厮们乱作了一团。叶老爷背着手,在庭外的水池边来回踱步,一旁的管家看天上飘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赶忙吩咐下人:“去书房把老爷的披风拿来,给老爷披上。”叶老爷听到了,只在身上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王夫人抬起头,望向佛龛中楠木雕的观音像,心中不禁又焦虑起来,一部《心经》翻来覆去已念了不下十遍,此时,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菩萨保佑!”
“老夫人!老夫人!”主理内务的张妈推开佛堂的木门,险些被门槛绊倒,脚步踉跄的走到王夫人身边,“生下来了,母子平安。”王夫人一颗倒悬的心此时才落定下来,转头看向张妈,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恭喜夫人,是一对龙凤胎!”王夫人呆了半晌,又回过神来赶忙问道:“可当真?”“千真万确啊,老夫人!是一对白白胖胖的龙凤胎!”
王夫人一把跪在了面前的蒲团上,对着观音像徐徐地拜了下去,“菩萨保佑,叶家有后了,菩萨保佑!枫儿,你有后了啊!”两行热泪缓缓从王夫人的眼中夺出,“快扶我起来,去看看少奶奶!”
张妈搀着王夫人走过中庭,径入西院,只看见一株腊梅树下 ,素日里不苟言笑的老爷此时亦是满面春色,王夫人走近叶老爷,做了一揖。叶老爷扶起夫人,一脸的笑容,“夫人,枫儿有后了,还是一对龙凤胎!”“恭喜老爷!”王夫人心中也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走进房间,一张黄花梨镶玉的大床上,自己的儿媳柳氏形容憔悴地望向自己,王夫人快步上前,拉住媳妇的手,说:“萍儿,身子还吃得消吗?”“娘,我没事,孩子们都还好吗?”“你放心吧,两个孩子都好着呢,现在奶妈抱着,在隔壁房里。”“娘,叶枫以前和我商量过,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子佩’,是个女孩,就叫‘子衿’。”“好好好,都依你们。可怜枫儿,却无缘见到自己的孩子。”想到此处,王夫人与柳氏不禁又潸然落下泪来。王夫人抬手逝去泪痕,吩咐张妈:“去给少奶奶煮一碗上好的参汤。”转头又望向儿媳:“萍儿,你好生休息,我去看看老爷。”说罢,将锦被拉上柳如萍的肩头,起身步出房门,点点雪花落在手臂上,王夫人不禁又落下泪来。
叶家在姑苏城里是一门大户,叶老爷的祖父叶好问乃是宋太祖赵匡胤身边一员副将,随太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得累累战功。叶好问家学渊源,少年时便有才名,至昆仑山游历时际遇非凡,得名师指点,又习得一身武艺,掌剑双绝,曾在华山绝顶救下过路遇山匪的赵匡胤,结为知己,后随其一同出仕,数十年间屡次在战场上相救于赵匡胤,直至赵匡胤立国,建号为“宋”。开宝六年,叶好问随曹彬出征,破金陵、灭南唐、俘后主李煜。在回京路上,叶好问与李煜说文写诗,竟感相见恨晚。至抵汴京,太祖囚李煜于开封城外“逊李唐庄”,封“违命侯”,叶好问亦时时前往探视叙文。至太宗袭位,太平兴国三年,李煜赋词《虞美人》,词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太宗闻之大怒,鸩杀李煜。叶好问至此心灰意懒,乃称病还乡。太宗感其旧义,封“吴国侯”,世代袭爵。至叶好问晚年,自觉一生杀业太重,给独子叶岚留下恩师所传一本《遏云掌经》、一部《流水剑法》及自己毕生所创的《三十六式木叶剑法》,随后至寒山寺出家,法号“了尘”,随行仅自汴京带回来的书童一人,叮嘱叶氏子嗣不得谒见,至此乃常伴青灯古佛直至圆寂。
叶岚子承父志,文成武功皆有建树,为人慷慨豪侠,结交甚广,留有一子唤作“叶远”,便是今日叶宅的老爷,袭侯位。叶家世代单传,叶远年近四十才有一子,起名“叶枫”。叶枫少年时便笃爱佛学与诗文,不爱舞刀弄剑,叶侯爷强迫他习得家传《三十六式木叶剑法》中的一十二式以防身,他被逼无奈,勉强学成。叶枫二十岁那年,出落有致,身长七尺有余,虽仍是一副书生模样,却颇有曾祖好问公的神采。他有心效法曾祖少年时四处游历的轶事,欲入潇湘游历问佛,其父叶侯爷觉得他武艺不精,潇湘之地多豪杰,自己又是老来得子,深恐其路遇不幸,坚决不允。怎料叶枫生性却十分要强,见父不允,竟独自一人仗剑不告而别。自姑苏至江宁,在江宁府租了一艘船,沿长江溯流而下,一路上竟也平平安安。
这一日,行至岳阳,泊船靠岸,叶枫嘱咐船家在岸边守候,拿了剑便走开了去。不一时,行至洞庭湖畔,眼往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怅然之意,心中想着家中爹娘此刻想必已经焦头烂额了,但他终是少年心性,心中暗暗却有些幸灾乐祸。行走几步,便来到了岳阳楼下,拾步上阶,寻到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吩咐掌柜来几道精致的小菜。饭至半巡,见一衣衫褴褛的少年搀扶着一位蹒跚的老者上至楼来,问掌柜可还有席位。掌柜倒并不因为他的衣着而有所嫌弃,只是一脸难色地说道:“这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生意实在太好,您看已经满席了,要不您到别家问问?”少年言到:“不妨,无席亦可,只需给我们两碗清面,我们在这边上吃了就走,我爷爷身有重疾,行走不便,劳烦店家体谅。”掌柜一时语塞:“这,恐怕是不太方便吧,只怕会影响其他客人。”那少年还欲再求,叶枫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身边说道:“这位兄台,如不介意,可否与我并桌而食?”少年提手一拜,只道:“便叨扰了。”叶枫与那少年一同将老人扶至席间,老人连声称谢:“有劳公子了。”少年唤来店小二:“两碗清面。”叶枫忙道:“尊祖父身体不虞,怎可只吃清面?小二,多上两碟清淡滋补的菜来。”说罢,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到店小二手中。少年拱手道:“谢公子好意。但还是不劳您破费了,小二,你但上两碗清面即可。”店小二拿着银子,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那老者忽然抬眼说到:“来一碟九珍脆鹅、一碟红酥手、一碟三花烩牛肉,小二,你这可有甚好酒没有。”小儿道:“我们这自己酿的‘叶儿青’是荆襄出了名的。”“那便来一壶。”小二看向叶枫,叶枫点头到:“便是如此。”少年也不再推辞,拱手道:“多谢公子!在下姓柳,单名一个“平安”的“平”字,请问公子高姓大名?他日必报此恩。”叶枫也即拱手拜道:“不敢,在下叶枫,游历至此,有心结交,报恩什么的,兄台言重了。”
待得酒来,叶枫虽不胜酒力,仍陪着老者喝了几盏,少年与老者也不再言谢。叶枫问起柳平身世,柳平言道:“我们是襄阳人士,家住汉水之滨。家父被仇家追杀,携我与爷爷欲往东去避难。途中家父为了引开仇人,与我们分开,我们在客栈中等得数日,仍无家父音讯,料想是中了仇家暗算。我与爷爷两人举目无亲,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身上也没有什么银两了。”叶枫看着柳平,虽然满面尘灰,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秀气。柳平注意到叶枫的视线,羞赧地将头移了开去,看见墙上写着一首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问叶枫,“这是谁写的诗?”叶枫答道:“是前朝杜甫所作。”柳平怔怔地看着“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两句出了神。叶枫心有所感,转身从包裹中拿出了几张银票,递给柳平,说道:“兄台,这里是三百两银子,你先收着。”一旁闷声喝酒的老者忽然拍着桌子起身,怒道:“你当我们爷俩是乞儿吗?”转身欲走。叶枫赶忙拦住,歉然道:“老伯,在下绝无此意,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说话间,见一行四人上得楼来,为首的满面虬髯,做艄公打扮,背了一口金边大刀,刀身上刻着“青蛟”二字。随行三人着草帽,皆以蓝色粗布条缠于腰间。四人寻了一处空桌坐下,那虬髯客将刀横放在桌上,往叶枫这桌瞟了一眼。看到这四人,正欲起身离开的老者忽然转身,不动声色地坐下,以背示于四人。柳平也回过头来,向叶枫询问起墙上的诗句来,时时以余光瞄向四人。却听得那虬髯艄公大声呼喝着店小二上酒,边上一人摘下草帽,左颊上自额至须有一道寸许长的刀疤,悄声说道:“大哥,我们寻得这几日,毫无那二人踪迹,想必已经顺江而下跑了吧。”为首的说道:“兄弟们稍安勿躁,长江上下,莫不是咱们青蛟帮的地盘,料他们一个老头一个小妞也逃不出咱们的五指山。只是他们身上那样东西……兄弟们还是要把招子放亮,莫不要被人给截了先。”那面有刀疤的大汉又说道:“那姓柳的家伙剑法倒也是实在了得,一招“柳叶寒霜”就伤了我们四五个兄弟。”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插嘴道:“雕虫小技,怎抵得上大哥的“翻江倒海刀法”,最后不还是败在大哥阵下,卸了他一条右手,不过就剩“残花败柳”而已。”那虬髯客抚须笑道:“三弟,你太抬举我了。论功夫,我自愧不如柳先生,要不是三弟你料敌机先,事先打了他两镖,又在镖上喂了你祖传的“雪蛤毒”,叫柳先生无法运起内力,孰胜孰败还未有知数。说起柳先生,我其实倾慕已久,一直有心招他入我青蛟帮,可惜可叹,他非要断我们兄弟财路,眼下他身首异处,也算报得前帮主断臂之辱了。只是那“碎月玦”仍不知去向,料想必在他那女儿身上,兄弟们的富贵荣华全着落在这上面,我们赶紧吃好,继续去搜。”
听得他们的言语,叶枫感到柳平的身子微微颤抖,一旁的老者抬手喝干了碗里的酒,拉起柳平起身便要离开,刚迈出一步,一柄金刀拦住了去路,正是那虬髯客。他并不抬头,平提着一口刀,身不动,说:“留下“碎月玦”,保你爷俩平安。”老者毫无惧色:“我那徒儿确然死于你手?”虬髯客笑道:“三弟。”那黑皮大汉从桌下提出一个包袱,打开,却是一颗人头!柳平倒抽一口冷气,几欲晕厥,叶枫忙起身扶住。老者满面怒色,一股真气将周身衣衫鼓得猎猎作响。虬髯客起身,双目直视老者,淡淡说道:“文老爷子,你一双“惊雷掌”威风了一辈子,想不到今日却要折于我这无名小卒之手,岂不哀哉?你的“惊雷掌”再厉害,双掌难敌我们兄弟八手,晚辈劝你还是留下“碎月玦”,带着孙女找个地方终老吧。”
文老爷子慨然叹道:“那玉玦早已遗失在长江之中了,我便有心交出,也是无能为力。沙帮主,贵帮前帮主的仇你也报了,文某人威武一世,眼下也是英雄末路,还望你网开一面,放我和孙女一条生路。”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文老爷子,想不到你年纪越大越会说笑了。既然你说“碎月玦”不在你爷俩身上,我兄弟斗胆,要搜上一搜了。”只见他冲那面有刀疤的汉子使了个颜色,那汉子便要上前,伸手向柳平怀中摸去。
柳平大惊,厉声喝道:“你敢!”叶枫见状,拔出佩剑,摆出家传木叶剑法的起手式,立于柳平身前。那虬髯客面露微笑,说道:“小兄弟,你要打抱不平吗?敢问高姓大名?与他们二人是何关系?”叶枫答道:“在下姓名不值一提,与文老爷子也是今日方才识得,并无甚瓜葛。我看阁下要恃强凌弱,在下虽然武功低微,但祖宗遗训,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在下不知贵帮与文老爷子有何恩怨,但有心调解,望阁下能高抬贵手。”那黑皮汉子仰天大笑道:“就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敢来拦我大哥,你可知我大哥就是江湖人称“青面龙王”的青蛟帮帮主沙胆源,你算个什么东西,快快滚吧,我大哥还能饶你一条性命。”那“青面龙王”看叶枫剑法森严,似是名家,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竟也不敢擅动,收起金刀,抬手作了一揖,说道:“江湖朋友起的诨名,倒教兄台见笑了,眼下文老爷子身上有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是我们和文老爷子之间的私人恩怨,兄台与他们既无瓜葛,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免得白白断送了大好姓命。”叶枫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朗声说道:“在下虽人微言轻,但既然结交了文老爷子和柳兄,今日这闲事便有心要管上一管。”说罢仗剑提了一步。这时,坐在末席一言未发的汉子从腰间取出两把弯刀,拍桌而起,向叶枫扑来,口中说道:“阁下既然寻死,我就来见识一下阁下的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