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是不喜欢游乐场的,那惊心动魄的游乐项目,几乎每一项都不适合我。
但是此刻,我却在这个不大的游乐场里转向了。
原本只想来看看新开业的商场,不经意间走到了侧门,出来就是这座吵闹的游乐场。有几个孩子举着棉花糖,嬉笑着互相追打,从我的身前跑过。下午的阳光照在空气中,飘舞的灰尘浮在眼前,一粒粒清晰可见。看了眼时间,刚过四点半。
既然不着急回去,就在这里四处走走好了。其实这座商场很小,只有两层,人流虽然不少,已经现出萧条的景象。长长的通道里堆着剩余的装修材料,尽头似乎就是出口。
走在瓷砖铺成的长廊里,周遭无人,只有我自己鞋子的哒哒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心上。这里并不僻静,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很奇怪,还是快点出去吧。
还没等我加快速度,那堆装修材料的后面,忽然走出一个身影。微胖的体型,熟悉的笑容,站在那里看着我。“你!你是……”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怎么了?不认识奶奶了?”她说。
我一下子像踩在云中,膝盖发软,连跑过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就是那个从小带我的奶奶不假。我两三步跑过去,不停地在她脸上摸摸,手上看看。
我很清楚,这不可能,因为她已经去世一年了。
没错,确实是奶奶。她那颜色浅淡的瞳孔,脸上光滑的皮肤,绝对不会认错。凉气在脸上弥漫,断断续续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进了脖子里。
奶奶似乎对我的激动感到反常,她有些嗔怪地说:“回家吧!”我赶紧拿出手机看日期,一定是哪里不对,或者我尚在梦中。然而,一切正常。
我们很快走出了商场过道,来到了人流如织的路旁。正值下班高峰,电瓶车滴、滴呼啸着接连擦过。我反应过来,这件事是真的,而且,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听到自己打电话的声音在发抖:爸,我,我和我奶一起回家。你今天,今天多,准备点东西。听我说。我,现在跟她在一起。
2
奶奶的失而复得,给家里带来了极其诡异又微妙的气氛。我知道,谁都不认为这个人是真的。但是,谁也不能说她是假的。何况,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必要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呢?
我们趁她睡觉,剪了她一束头发,送去做了鉴定。结果出来,是本人。全家都傻眼了。
我妈去原来的单位找熟人打听,也不敢直接问,怕吓着别人。
我想到我的发小磊。今年已经是他在养老院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关于老人的奇谈怪论,我也只能试着问一问他。
多年不见,磊还是白白净净,只是胖了不少。毕竟很熟,他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我开口就问:“你们那里的老人,有没有去世以后复活的例子?”
磊睁大眼睛:“老同学,我们这是养老院,不是灵幻机构。你是不是最近受刺激了?”
我说:你听我说完。我详细叙述了最近发生的事,尽量不遗漏一个细节。
磊没有嘲笑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但这件事确实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应该不是我的工作能涉及到的。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她有可能知道。
我说:你赶快说,我现在都不敢回家了,天天住在另一个房子里。
磊说:盛玉你还有印象吧。她业余搞了个小店铺,专门解答这类事情。你可以找她试着问问。
接着,磊把盛玉的名片推送给我。
我当然认识盛玉,她也是我们当年的同学之一,只是很久不来往了。寒暄过后,我又把最近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盛玉听完,又问:“你现在好好回忆一下,这个回来的奶奶,和去世前的那个奶奶,又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说:没有。我觉得就是本人,不是装的。
盛玉说:我不是问你是不是本人。我是问,这个她和去世前的她,有什么差别。
我想了很久,说:现在这个人,比她去世前年轻很多。应该说这个人更像是七八年前,甚至更早的我奶奶。
盛玉微微笑起来。说:“这就对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但也可以解释。”她笑了一下,那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慧黠。“你先不要急,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
盛玉穿着紫色长裙,在她那狭小的、布置得如同吉普赛女巫般的工作室里,转身拿出一瓶水递给我。我看着门框上的珠帘,桌上的水晶球、塔罗牌,还有类似魔术道具一样的“灵媒用品”。接着,我用一种看电影般的心态,目瞪口呆地,听她娓娓道来。
3
原来,在生者与亡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结界”物质,在能量虚弱、人迹罕至的的空间里,偶尔会产生“结界”。
盛玉打了这样的比方:人的生命最初,是一颗受精卵。受精卵有生命吗?能感知外部世界吗?有喜怒哀乐吗?有个体意识吗?都没有。在母体里前几个月,有吗?似乎也没有。
慢慢地,受精卵长出了心脏,长出了手脚,长出了大脑,会动,会饿,会感受母亲的快乐与痛苦,会通过转身活动,对外部刺激做出回应。谁能说清楚,人是在什么时候,有了“我”这个精神层面的概念?从受精卵到一个真正的、有感知能力的人,就好似“跨越结界”的过程。死亡也不是消失,只是走进时间里,人只能生活在属于这个人的固定年代中。在极少数情况下,人也会走乱“结界”,突破结界,来到不属于他们的时空里。
盛玉接着说:你不用怕,她不会害你,因为她就是你奶奶本人。只是,她不是这个时空里的人,她不该来。
我说: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按你的说法,她是偶然到这里来的,那她还会离开吗?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吗?我该怎么挽留她?
盛玉说:她身上的结界并没有彻底消失。遇到结界弱的时候,她当然还有可能再次走失,进入到谁也无法预测的另一个时空里。你要知道,时空就像无数的切片,她进入任何一页切片都是有可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非常的麻烦。
我说:为了留住她,我不怕麻烦。
盛玉说:你生活在自己的结界里,你的状态是非常稳定的。所以,如果你想留住她,就尽量多和她处在同一空间里,以免她的结界衰弱。最好能一直有肢体接触。这些听起来容易,你试着做一下,就会发现很难了。
我说:还是老同学知道的多啊,谢谢了。我回去试一试吧。
盛玉眯眼笑笑:我结婚了。
我瞪大眼睛,做出吃惊的表情,问:真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说呢?
盛玉说:咱们这不是才联系上嘛。怎么通知你嘛。
我拿出三百块钱:祝贺你哈,新婚快乐。
盛玉说:好久不见还这么客气。你听我的就对了,有需要再过来。
这应该是可以做到的。我在网上买了一副假手铐,把自己的左手和奶奶的右手铐在一起。我想弥补她生前我所欠缺的关心。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了,现在感谢上苍,又给了我一次重新爱她的机会。好久不见,她一定也想我了。
我带她去海边的动物园,看长颈鹿在沙滩上成群跑过,虎鲸在海洋馆的大水池仰泳。我带她去吃沙茶面和蚵仔。我带她去吃早晚茶,带她坐列车驶过椰林和沙滩,雪山和旷野。慢慢地,我感到她越来越不开心,其实我也不开心。
我们的作息时间不一样,饮食习惯不一样,兴趣爱好不一样,有时候我不知道和她说什么。但这都不是最让我难过的。
我感到她离我很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给她买东西,她会说“谢谢。”想让她快乐,她总是闷闷不乐。给她讲电视剧、明星八卦,她明明不糊涂,却总是似懂非懂,心不在焉。
我天天带着她满屋走,让她坐在我的工作室里。这种生活让人窒息。终于我解开了假手铐,对父母说:从今天开始该你们轮流带她了。
我爸说:你解开吧,我不会把自己和她铐在一起。
我妈说:我也不会。要铐,你自己铐。
我说:为什么?铐起来保险点。盛玉已经说了,保持肢体接触,她就走不出这个结界。
我爸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没法用强力留住的。
我有点生气了,我问:你们是不是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还是你们不相信盛玉的话?
我爸说:跟相不相信没关系。你已经大了,要接受现实。谁家都要经历生老病死。
我有点声嘶力竭:你们这样不当回事,会失去她的。
我爸说:咱们已经失去她了。你忘了?她离开咱们已经一年多了。
我妈正在扫地,她停下来,抬头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人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她能莫名其妙地回来,就能无缘无故地消失,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爸问:你从哪个情趣用品店买的这副假手铐?
4
我不禁为自己亲生父母的冷漠无情和将信将疑感到出离愤怒,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继续把我们两个人铐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说:“孩子,你把咱们俩解开吧。”
深深的无力感,让我想要发火。但是我又为什么要发火呢?明明事情都是按我自己的意思发展的。留住她,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现实是,这段时间,无论怎么努力,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忍不住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住,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奶奶说:也不是不满意,应该说挺满意的,但我就是感觉……
我问:感觉什么?
她说:我感觉这不是我的家,这是你们的家。我想回到我原来的家里看看。
我更搞不懂了:你原来的家在哪?它要是还在那里,我带你去。
我心里想的是,她原来的家已经在历次旧城区整体改造的项目中化作了一片废墟,五十多年前就无影无踪了,现在到哪里去找?
她说:咱们到老火车站去买票,坐青兰线快车,我们原来每次回老家,都坐这趟绿皮火车。
我说:飞机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折腾一天干什么?
她说:我不坐飞机,咱们就坐那趟绿皮车。
我不禁为老人的执拗感到又无奈又可笑。现在谁还坐绿皮火车,票都不好买。
票买好了,我看了一眼,是第二天早上的票。
我拖着奶奶上了车,一股多年没有闻过的、夹杂着方便面的香精味和汗津津的体味的老式车厢里特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了鼻子。我特地买了下铺,我们两个人放好了行李,在床上正襟危坐。
对面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女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我们铐在一起的手,不自然地问:姑娘,带老人出门哪。
我点头,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他们这个老人有点老年痴呆。
我不想解释那么多。
夫妇中的女人不自然地冲我挤出一个笑容,随后两人在对面的床铺上坐下,把脸朝向过道,尽量不看向我们。
火车缓慢地驶出站台。高楼大厦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田野和山丘露出了轮廓。
每经过一节铁轨,屁股底下的火车就“咣当”地响一声,这有规律的“咣当”实在令人昏昏欲睡。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奶奶,她一声不响,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
我说:奶,你要上厕所跟我说一下,我带你去。要喝水吃东西也叫我,我给你拿。
奶奶说:行,那你……
我说:这车太慢了,晃得我想睡觉。我先眯一会儿,你有事叫我。
她说:那你睡吧。
我看了一眼过道口的电子屏,上面滚动着红色的像素字:10:28am。
5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搞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对面的中年夫妇和他们的行李也不见了,估计他们已经下车了。我伸出头想,用眼神寻找过道门口的电子屏,想看看到了哪里。
那个电子屏竟然消失了。正好,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乘务员。我拦住她问:你好,请问现在几点?
女乘务员看了一眼手表,答道:三点五十了,同志。
我坐回位置。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把我叫什么?
逆光的座位上,奶奶看起来似乎又变得精神矍铄了一些,她的鬓角里似乎夹杂着黑发,她的眼睛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中眨动着。
车上的其他乘客稀稀拉拉地坐着或躺着。我想在车厢里走一走,可我的手还和奶奶铐在一起,行动不方便。
我掏出手机。屏幕左上角显示:无服务。主屏幕上写着:10月23日16:00。时间没问题,我想。
过了一会,火车逐渐慢下来,准备停站。我想,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地界。
火车驶进站台,一些人下了车,还有一些人上了车。我从窗口往外看,他们之中有些人穿着绿色的中山装,有些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提着粗布缝的行李袋,背着脸盆、被褥、搪瓷缸子,走在车站到铁轨之间的水磨石地面上。
这些人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十分遥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车厢里瞬间涌进来许多人。他们在我对面坐下,有些人站着。他们把行李塞进床下,或者干脆堆在过道里。他们互相讲着我只能听懂一点的河南方言,也有不声不响在座位上看书的。还有几个人,我觉得他们似乎一直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昏暗的车厢,奇怪的乘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忍不住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奶奶。她转头看向我。她的头发竟然全黑了!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不止是头发——她的体型变瘦了,她脸上的皮肤红润透亮,她穿着的衣服松松垮垮,她的手和我一样光滑细腻……
我突然明白过来,跳起来抢过对面那个男人手上的报纸,嘴里说着:对不住了,同志……
我看了一眼,立刻呆住了。这是1960年10月23日的报纸!
这是一列开往60年前的火车!我该怎么办?
我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掏出手机看时间。还好,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人发现我在鼓捣这么一个发亮的砖块。
6
剩下的旅程,我已经六神无主,木偶一样瘫坐在简陋的座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卧铺车厢变成了硬座,硌得后背生疼。沿途不停地停站又上来新的旅客,有些人背着草筐,有些人带着农副产品。越来越拥挤的车厢里,只有我是多出来的人。
我基本可以确定,现在的奶奶是一个比我还要年轻将近十岁的姑娘。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妹妹?姐妹?我试探着问她:快天黑了,要不要睡会觉?
她说:睡吧,明天一觉醒来,咱们就到了。
我使劲闭着眼睛,眼皮把眼球挤得发胀。
下车的时候,奶奶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她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变得年轻,一切都自然发生。我在这个世界低头快走,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不合时宜的装束引起其他人侧目。
大广播响彻火车站外的大街小巷,走出很久,我才敢放眼四望。路很窄,汽车几乎没有,连骑车的人也很少。所有人都讲着老家的方言,我才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这个每次填表时被写在“籍贯”栏里的地方。
一路上,套圈、斗鸡、卖烧酒、卖烧饼、卖糖、卖橘子的都有。
我们上了公交车,1960年的公交车可真挤啊。
车把我们带到一大片冒着烟尘的厂区。售票员用方言说:市北棉纺一厂到了。
奶奶带着我下了车,轻快地走在铺满油亮小石子的路上。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回去换一身衣服就出来。
我这才想起那副假手铐还没打开。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把它解开了。我问她:咱们去哪儿?
她说:今天厂部开联欢会,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奶奶出来的时候,换了身红色方格的裙子,穿着一双矮跟皮鞋。这是我奶奶的19岁,穿着这个年代最流行的时装。我跟她一起,奔走在60年前的灿烂天空下。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还不到50岁,彼此的情绪互相感染。如此穿越半个世纪、纵跨两代的女孩,在漫漫人生路上,面对将来未知的艰难,丝毫没有预感到命运的沉重。
走出厂区穿过几个路口,再往左转半站路,我看到一栋礼堂般的大楼,门廊上挂着手写字体的条幅,条幅上写着“欢迎市北区青年朋友参加工农兵联谊会”几个大字。奶奶说:单位的小姑娘都来了,咱们进去看看。
在礼堂活动室找地方落座,一群青年军官整齐有序地进了门。组织部的领导是个伶牙俐齿的短发女人。她的开场白之后,青年军官依次做自我介绍。最后,所有人走进舞池,寻找合适的舞伴。
其中的一个年轻军官,向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知道自己以后和他有长达20年成为家人的缘分,所以现在,我假装没有认出他。
其实我很想过去问他:爷爷,你离开的这八年,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
我也很想知道,这一世的缘起缘灭,在下一世能否继续。
奶奶已经走了出去,她在耳边问我: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停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终于,我对她说:这个人不错,你可以去认识一下。
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灰飞烟灭,人群熙熙攘攘,车流穿行不息,高楼拔地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心悸,令人有悬浮失重的幻觉。炫目的光芒,像时间的影子,噼里啪啦地击打在眼底。
当我刚刚恢复知觉,重新看清周围,就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挤到了一边。
一个年轻男孩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已经排队好几个小时了,麻烦您要是不参加抢购的话,就从那边绕出商场。
说罢,他一抬手,指给我看一块广告牌。
广告牌上写着:iPhone 15pro今起发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