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柿树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

儿时的记忆里它就很大一棵,长在靠近院门的一角,枝叶覆盖了半个院子。

具体它多大年纪了?据奶奶回忆,是从父母结婚那年算起,嫁接的十棵柿子小苗,它是唯一活下来的。等我长到16岁离开家,它应该是有二十岁了。

小时候家里零食极少,几乎是没有。果树也没有什么,只门前两棵枣树,院内一棵柿子树。

枣树总是发芽很晚,开不起眼的小花,结那永远长不大的果子。小小的青疙瘩,长那么慢,似乎永远也吃不到。好容易能一抬头就从树上明显看到它们了,结果连着几场风和雨,几乎有一半被吹打到地上。

爷爷总是家里起得最早的,拿着大竹篮,拣半陷在泥地里的青枣。洗干净下锅,烧成青枣稀饭。那味道其实并不美妙,枣子未成熟,全无甜味儿,只有青草味。而且爷爷拣枣是不论大小的,只要看得到的都下锅,极小的枣咬下去有涩味,核都没有成型,把稀饭都连带煮涩了。

等它们经历风雨终于快要成熟了,又要防着周围调皮捣蛋的小孩来偷。总是你一不防备,从看不见的角落嗖地飞上去一块碎砖石,穿过枣树叶发出“哗”的一声响,几颗枣儿连带枣叶应声落地。然后就有几个小毛孩奔去抢打下来的枣,再在奶奶的漫骂声中嬉笑着跑开。

历经磨难,真到成熟的季节,树上只能看到零星一些闪着暗红光的幸存者了。

枣给我的印象,就是那种从来没有被满足的缺憾。

柿子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它总是很能结果,春天把花开得密密的,每朵花后面都铁定儿有颗果。浓浓青绿色的圆球儿,其实长得也很慢,但是我们不着急。因为急也没有用,柿子是非要到一定时候才能吃的,几岁的小毛孩儿都知道。

那就让它慢慢长吧,似乎在它长到能吃之前,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它。

风雨也来,或许是它长在院子里可以躲避一些,加上又生得低矮,被吹打下来的幼果很少。

直到长得像小馒头那么大了,浓浓的青绿色开始转变成浅绿色,一个个挤着挨着压弯了枝头,爷爷就拿木棍儿给它们支撑起来,不然确实会有压断枝的危险,记忆中它们的枝条是又细又脆的。

等柿子的颜色由浅绿中透着点浅黄,就可以摘了。

它很矮,站在树下伸手就能摘很多,有高一点的,小孩子们就顺着它黑灰色的主干爬上去,专捡大个的抓在手上,拧几圈果茎,再听到“啪”一声,树枝弹上去,柿子也拧了下来。这时候要小心些,怕有碎小的东西弹进眼睛。

刚摘下来的柿子当然不能直接吃,等到晚上睡觉之前,大铁锅里烧半锅热水,水温非常重要,不能太烫,太烫柿子会煮破皮也去不了涩味,也不能太温,太温涩味也去不了。那整锅柿子就报废了。这实在是个经验活儿。老一辈的人只伸个指头下水试下温度,就能大概判断出柿子能不能下锅。下锅后盖上盖子保温,灶下面残留点余火,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早晨醒来,柿子已经被捞起浸泡在冷水里,等不及削皮,拿起一口咬下去,皮是微涩的,肉已经又脆又甜。

满树的柿子,可以吃很久,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计算,担心吃完了。

最高处的柿子会被保留到最后,由浅黄变为深黄,再变为深红。这时候柿子树叶都基本落完了,只有它们像红灯笼一样高高挂起。衬着童年记忆里永远蓝蓝的天。这时候一定要想办法弄下来了,不然接着变软,就成鸟雀们的美食了。

天气已经转冷了,把红柿子包进棉絮里,放进纸箱子里盖上盖,过几天看一下,过几天看一下。有变软迹象的总是会加倍留意,等到完全软了,就拿去给爷爷奶奶吃,老人家只能吃软的。如果软得较多,我们小孩子也可以吃到,像稠粥一样的柿子果肉,吸到嘴里冰凉清甜又滑腻。

每年的记忆都是如此,平淡地重复着,平淡地接受这种馈赠。

老家房子拆迁的时候,我26岁,那时候它大约30岁了。

搬家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趟。

家,比记忆中的更破旧不堪。扫一眼满屋狼籍,也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

之后过去好几年。

某一日,忽然想起,院中的那棵老柿树。

无疑的,它会在拆迁过程中被砍掉。因为作为一棵柿子树,它的经济价值实在太小,果实不值钱,木材更不值钱,顶多砍了晒干拿来当柴烧,做几次饭就可以用完。

可是,我还没有和它告别呐!

怎么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看着我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看着我挥霍成长中的悲伤快乐。看似没有交流,其实像深交多年的老友,默默地陪伴在我左右。

然后,在不经意的某一天永远地离开了我,没有告别,永远离开,再也见不到了。

我甚至在老家拆迁时最后一次走进那个小院,都没有想要注意看看它是否还在。因为它一直都是这么平淡地存在啊,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哪次转身,它都会在那儿,开满树花,结满树果。随时等着你去品尝。

每每想起它,甚觉愧疚,像欠了一个人很大的人情,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声谢谢,更别说偿还了。

怅然若失。

怅然已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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