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一个年轻朋友聊天,ta突然说觉得“家族传承”是ta觉得特别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当时特别纳闷,一个连孩子都还没有的人,怎么对“传承”这件事情特别有感觉?我问ta,这个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ta说,从父亲去世之后。
不知道为什么,”传承“这个词让我的思绪飞到这个聊天的48小时之前。当时我和太太在福建乡下老家村边一个山坡上的公墓,向太爷爷的灵位鞠躬。
我没有见过我太爷爷,也没有见过我爷爷。爷爷在爸爸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
从公墓回到村里的土厝,家人围坐在条凳上一起聊天。抬头看,天井围着一片方形的天空,好像一个棕色木质画框里面镶着一幅流动的蓝色画面,不同形状的云变幻着光影掠过,它们看着我,我看着它们。只有屋檐的小草在风中摆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堂哥笑话我,“你这四十多年回过几次家?”我也笑着答他,“前四十年不要算,这两年内我就回来了三次。”大家都被我逗笑了。
也许,当年爸爸在这个天井里也是这样被他的哥哥们又爱又气的问了类似的问题。
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放在今天,爸估计应该算“凤凰男”吧。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那几十年里他们村一共只出了三个大学生。后来他和他的同学们从北京毕业被组织分配到一个中部小城市工作,娶了同是大学校友的来自北方大城市的我母亲。作为从南蛮之地小村子里出来的父亲,虽然离故乡很远,但是对于这个长江中游的小城市很满意。而从大城市来的母亲,对于陷在这样一个离父母兄妹很远的小城市,后来多少生出一些委屈。
后来我在北京读书成家,妈妈希望借机迁回北方,爸爸偏偏不愿意。每次在北京住几天,爸爸就说要回去。对于这个他大学毕业的地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他说大城市太大,又吵。在他自己家,每天骑车就可以去江里游泳。
小时候,有几次有路过小城来家里借宿的亲戚,我都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一些碎片。家里并没有地方,也只能在地上打地铺,局促的表情,难懂的南方普通话,满脸长期风吹日晒的印记,破烂的编织袋里拿出来的土特产都是海腥味。
爸爸一辈子没有带我回过乡下老家,以前我也从来没有想回去。我爷爷奶奶去世的早,这也成为了我不回老家的一个理由。妈妈每年探亲假都带我回北方看姥姥姥爷,我也欢天喜地的去大城市见世面。
爸爸自己回老家次数也不多,但是每次去完他都特别高兴自豪的说自己为村里做了什么什么,他总是说小时候读书不容易,读完大学都是靠他的哥哥姐姐出钱,所以要给家人报恩。
有几件事情,我前些年一直怨我爸。
第一,我的性格缺陷。自卑,敏感,内向,木讷,嘴硬,不肯认错。爸妈意见不合的时候,爸经常用自己的冷静漠然固执将对方气的要死。后来年纪大了,妈也不跟爸争了,尽量让着我爸。那我爸也毫不客气的能分分钟把气氛搞坏。在这些方面,我就是我爸的复刻。
第二,爸一直让我觉得我不够好。学习不够好,不够用功,不够认真,不爱说话,不会办事,不会照顾人,对孩子溺爱。不管怎么做,都觉得没有做到他的期待。有一次他生日,我给他买了钱夹,他嫌弃的说,这东西一点都不实用。还有一次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他托我去给他到某医院去买一种中成药,我没及时给他办,他特别失望,就数落我说我没用。然后我委屈的哭了,然后内心也觉得自己没用。
第三,我觉得爸太固执,不肯来北京,要不然妈妈会开心很多,我们照顾他们也方便很多。
大宝出生后,太太曾经带我去一起学习儿童教养,了解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从那个时候,我对爸的怨气开始松动。有一年,送爸妈去火车站回家,分别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爱他们,爸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有点感动。
不过这一切都在16年他脑梗的时候戛然而止了。他失语偏瘫了,不再有说话、写字和认字的能力。他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看见打针吃药的时候叫唤表示害怕或者不满。我对他残留的一点怨气也无处发泄了,而他也再不能对我挑三拣四了。他变成了只是需要我照顾的病人。我以为,我跟他只剩下“我要照顾他”,不再有以前的怨气了,除了一条新的:妈妈被拴在他身边不能离开了。我心疼妈妈。
1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太带我认识了一个心理学老师,他知道了爸爸的情况以及我和妈妈灰暗的心情,建议我回老家去拜祭一下祖先。
这有什么用?作为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教育出来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兼理工男,我将信将疑。在太太的坚持下,我同意清明节回去。
我多少有些尴尬的联系了40多年没有怎么说过话的老家的亲戚。然后我得知,爷爷的墓在山上,很多年没有人去看过,应该很难找到了。
抱着忐忑的心态,40多年来第一次,我踏上了回乡的火车,虽然几十年从未见过,但是家人的热情立刻围绕了我。
接下来我开始了人生里最神奇的三天,头一天还坐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大楼里,而那几天,我带着草帽拿着镰刀,和我的堂兄堂弟在山上草木中穿行寻找爷爷的墓。
堂姐带着我在村里的祠堂给庇护李家的朱将军,还有旁边的齐天大圣上香。(据考,“齐天大圣”猴神在福建等地被信仰是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之前,而不是之后)还带着我去了镇上路边摊吃粿条和卤水豆腐。
堂兄堂弟向村里和邻村老人打听线索,因为在一座山脉上找一座小墓,虽然只是一个不高的小山脉,如果没有任何线索,简直跟大海捞针一样。
好几十年过去了,山上到处是高过人的茅草,堂兄堂弟熟练的用镰刀和锄头在前面开路,我自己试了一下,经常被茅草弹回来打到脸。历经波折,三天里,我们转了山的不同侧面,在茂密的茅草和无法直腰的茂密树丛下艰难穿行。大嫂,弟妹,堂姐和伯父们也先后参加了找墓的尝试。我们找到了好几座无人照料的同姓先人的墓,每次都以为找到了最后却不是。
第二天,我们遇到了另外一队幸运的找到祖先坟墓的回乡的人,他们很高兴,耐心的在陡坡上用锄头铲出台阶的形状,说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好走一些。我们真希望能给沾些他们的好运。
三天假期结束的时候,并没有找到爷爷的墓,但是我们三兄弟却亲近了很多。
最后一天在山上,在堂兄堂弟偷闲用锄头采挖新鲜可口的春笋的时候,我向大山祈祷,希望祖先庇护爸爸。
去年暑假的时候,我们带着孩子也一起回了老家,孩子们特别喜欢老家的扁食和拌面。妈妈看见我们回老家和老家人从新链接起来,她也很高兴。
这次和太太一起回到老家那天傍晚,在土厝边上,我给在老年公寓的爸爸妈妈拨了视频,再次看见他的哥哥们,故乡的土厝,看见他张罗村口拓宽的那条路,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的哥哥们也都是老人了,看见不能说话的爸爸,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爸爸那微笑里有他对故乡和兄长的思念,对我和全家人能回去老家的欣慰。
是他这场病,推着我踏上了人生第一次回乡的旅程,我踏上了爸爸当年说那条让他自豪的水泥路,我踏上了爸爸当年说的,小时候放学后去砍柴的山,在他睡过的土厝的房间里想象他前几年回老家的样子。爸,我知道,这么多年,虽然你很少回乡,但你一直挂念你的兄弟姐妹,也怀念你早逝的爸爸妈妈。
而家里的堂兄弟两家人也在我的脸上看见了爸爸的影子,在我们回京的时候,他们在我的箱子里塞满了家乡的土特产。当年,爸爸的兄弟们大概也是这样做的吧。
时光好像转了一个大圈。
我知道爸爸无声的微笑里有他最大的心愿,有他想要的“传承”:亲情和对亲人的牵挂,对家人的感恩,知道你先辈来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曾经有一年,爸爸很兴奋的画起了老家古厝的平面图讲给大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家的房子叫“厝”,整个家族都住在一栋大厝里面...
而这些年,我似乎也终于变成爸爸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那个既像他也不像他的样子,他的专注,内向,独立,敏感,还有他的外表都依然在我身上,而我不再拿原生家庭做借口抱怨他的性格对我的影响,我也不再那么介意别人觉得我做的有没有那么好,我经常觉得自己还不错,也和我的社交焦虑和解了,我不再用坚硬漠然的外壳掩饰所有的情绪,我也感到了他的那份为村里出力的自豪,正是他曾经为村里做的那些付出,使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受到亲人们热情的款待。
这一刻,我似乎真正的和爸爸和解了。“传承”也许就是这一切的意义。
我从一个小时候不喜欢说老家在哪里的人,变成能自豪的说我是福建人,我老家在乡下,在曾经的古厝里有爸爸和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儿时的回忆,我的兄弟妯娌们很勤劳,老家的饭菜很好吃,我们是一家人。
后记:作为一个教练,在服务他人改变之前,先从自己的改变开始。改变自己和自己的关系,自己和职业的关系,自己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自己和世界的关系。这也是我记录这些自己变化过程的原因。想告诉你,改变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