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霍韬晦老师在2003年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知识分子的没落——消费社会检视之二》,讲到人类一直以来,都是靠知识分子领导的,因为知识分子对人类的前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悱恻的关注之情,能自觉地承担人类历史发展的命运。这“知识分子”一称,最先是出现在1898年法国的一份叫《文学之光》的刊物上,而中国自古以来,都称之为“士”。
士不只是有知识、有才干,甚至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力,更重要的是有真实的信念和修养,能为一种文化理想而生死以之,能时时慎独而做好修身的工夫,甚至在现实的逼威之下,犹然不改本色,活出那人道的庄严与博大。在中国的史书上,历历都见有这样的人出现,为道见证,为道献身。也因为有这样的人,中国的历史不寂寞、不干枯,有一种血肉感,有一种感动,会让你为之振奋、为之哭泣,为之而从自己的内心再生出力量,接上慧命,继续为这一份人道的文化理想而奋斗不已。
然而到了现代,经济当行、市场优先,一切都开始走向“消费”,价值被拉成了平面,而以金钱来作估量,人内心的那一份庄严也开始走向了虚无,“士”逐渐没落了,只剩下知识和地位,少见那一份对道的承担了。霍老师在文末感叹道:“这一代的知识分子没落了,我们还会有下一代吗?”
在今年法住团拜的时候,看不到老师的身影了,只有佛堂里面老师的画像,还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们。听着喜耀合唱团的师兄师姐们演唱《风骨》这首歌,听到一句话,眼泪不禁就下来了,那一刻,我似乎读懂了这首歌背后老师的心:“不媚尘俗,不入潮流,自有知音,千年相守。”原来,老师,看的不是一个时代的成败,不是在这样的时代里面,要做出多大的影响力,而是要守住一份文化的理想,一份人道的庄严,纵然红尘喧嚣,纵然利禄滚滚,这颗心也丝毫不为之动摇,因为这颗心能入乎现实,积极地做事,也能超乎现实,与在历史上千年之久的人物的心相通,而具有一种广博的心胸和深远的眼光。礼失了,可以求诸野;而道在,纵然历尽艰难、屯生不易,也必然早晚有一日“可回天”!这就是老师的自信和气魄,也是中国自古以来士的自信和气魄。
这样的精神,在《诗经》里面早早就有了,比如《诗经·国风·陈风》的这一首《衡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这诗意明显易懂。里面的这个人,不仅住得很舒坦,吃得也很不错,不在于物质怎样,而在于他内心有一份知足,以及生命经过淬炼后的从容和安详,就像《论语》所载孔子平常在家生活的精神状态:“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而可能,他也是一个“不入潮流”的人,与当时流行的一些价值观不同:当时吃鱼,流行吃黄河产的鲂鱼、鲤鱼,当时娶妻,崇尚娶齐国的姜姓女子、宋国的子姓女子;这就像现在,在大城市一定要买房,不然就是在“漂”,嫁人也最好嫁给一个有钱人,才能够“体面地生存”下去,银行卡里面的储蓄没有几百万几千万,这颗心就不安……这样的价值观,当时的人可能都不知不觉,然而他居然“醒”过来了,对此发生了质疑,由此,他也一定受到不小的社会的冲击。可能,他也经历过漫长的挣扎,但最后还是笃定地守在“道”那里,也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压力,反而活出了一种更深度的幸福与从容,自与天地逍遥来往:“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原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是一种沉甸甸的负重感,而是生命要从自私、狭小、逃避、胆怯中走向博大和光明的必然的脱胎换骨的历程,经历了那最难熬的阶段之后,却能够活出比一般人更广大的境界,和更充实的内涵。
原来,“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也不是说士就一定要贫穷,要远离物质享受,而是他的生命听到了一种更庄严的呼声,让他会去留意、但不会去把现实的东西放在心灵的第一位,因为他品尝到了那一种“法味”,可以“朝闻道”,之后把现实的东西乃至生命都舍弃也无损内心的充实。
这也就是中国“士”的精神。在今天,这样的“士”还有吗?
不问别人,只问自己:你是否听到了那庄严的声音?你是否有一份信念开始在心头生根?你是否在别人不认可你、在事业发展艰难之时仍然有一种大自信不断从生命内在涌出?你是否在独处的时候仍然不违君子的修养,而活得光明磊落、从容自在?你是否无论现实成果如何,仍然能把关怀放得很远,不仅是自己、不仅是家人、不仅是和你一起做事的伙伴,还可以是天下乃至苍茫的文化历史长河?……若如此,即便像上一代霍老师这样的士离开了我们,但中国“士”的精神,仍然在光光相照,而不绝于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