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01
江南的新秋,是不露声色的,像一个含羞的少女,随着一场场秋雨,轻轻悄悄地潜入人间。可是,我知道她来了,在一个阳光灼热的晴天,在那条来往无数次的街道边,一朵黄色的小花,落进了我的眼睛里。
“是栾树花呀”,像老友重逢般,心里涌上的是刹那间的喜悦。风光人不觉,植物总是更敏锐地感知到季节的转变。在秋天尚未显露其完整面貌时,栾树花像是残暑中捎来的第一丝讯息,每见花开,便知秋将缓缓到来矣。
我转头望向周围此时仍然枝繁叶茂的栾树,绿叶层叠交错间,阳光勉为其难地从几个不规则的孔眼中泄漏下来,一时竟找寻不出花序藏在何处。
乔木类的花,因为借助于风的传播,似乎大多细碎,且不起眼。但栾树的花,却是个例外。
一开始,它只是某棵树上突然开出了一两朵,像是纸上无心滴落的彩墨,初只是几个墨点。但很快,周围的栾树便会接二连三地响应起来,待你有天猛然惊觉时,已见一簇簇黄花“扎”在绿色树冠之上,汪洋肆意,远观像风中摇曳的黄丝带,在如洗蓝天的映衬下,分外“招摇”。
若在花下驻足,偶尔可以看见飞来几只蜜蜂,围着开满黄花的花序“嗡嗡”转圈儿。秋日开花的树木本不多,如此盛大的花宴,我和蜜蜂都不愿错过。
栾树花开在枝头,是明媚灿烂的美,而在每一场秋雨后,一朵朵黄花落于街边、车顶上、水洼里,点点碎金,似秋来不经意间浮上心头的离愁,平添一种伤感的诗意美。
每每雨后出门散步,总不忍心踩踏,拾起一朵于手心,细细观赏才发现:这花虽小,却生得精致——花朵的基部微红,五个黄色的花瓣齐齐向后翻去,中间的花蕊则朝前俏皮地翘起,像是一顶迷你小皇冠。
造物主对于自然万物的爱,是一视同仁的,即使对一朵小花的雕琢,也没有半点敷衍。相比之下,倒觉得女娲捏泥造人有些随意,倦了,便信手一甩,反正,有个眼耳口鼻就行。
想起有一年的中秋假期,清晨我拎着行李箱站在小区门口等出租车,一阵风过,身旁的栾树便纷纷扬扬扑来一场花雨,那花轻盈地划过脸庞,又落在衣裳的褶皱里,真像和秋天的诗意撞了个满怀啊。
02
栾树古已有之,还曾是种于士大夫陵寝前的专用树木,想来也是颇有文人气质的,故又有“大夫树”之称。而且,其叶可染色,其木可做家具,其花可入药,其子可炼油,全身皆是宝。
与如今同是城市行道树却常年寂寥(唯有落叶时才能吸引行人目光)的香樟相比,栾树可谓是“一年能占十月春”,在所有生命都走向静默的秋冬,开始神采奕奕起来。
我想,这多少得益于它的不按常理出牌。印象中,同一种类的植物,开花、结果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而栾树却是每棵树都有自己的生命节奏。有时候,这棵可能已“黄花插满头”,那棵却依旧是“花苞也无一个”;又或者,这棵已经开始挂果了,那棵才不紧不慢地开着。
即使是同一棵树上,也是精彩纷呈。几片零星黄落的叶,几簇恣意开放的黄花,几串高高挂起的“红灯笼”……盛放和凋零,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竟可以如此和谐地呈现在一个画面,让人惊叹!
这错落的生命步调,却并不妨碍一排排栾树们齐心协力勾画出一幅秋日的盛景:绿叶、黄花、红果,参次其间,色彩斑斓,真正是和而不同、整齐中又富有变化。我总不由地想,人也尽可以活得更自由些,无须如此循规蹈矩。
而当有一天,所有的栾树都将“红灯笼”挂满枝头时,已是人间深秋了。
其实,相比栾树的花,最早吸引我的,是它的果。栾树刚结出的果小小的、红红的,接着,就像有人在吹气球一样,一天天鼓胀起来,摸着蓬蓬软软的,实在可爱。
树下,也会掉下许多灯笼果来,我常带了孩子去路边捡。一个、两个、三个,待到蒴果中的水分干透,将它托于手中,已是格外轻盈,置于书架或是挂起来当风铃,都有着一种古朴自然的美。
若是栾树果留在户外,时间久了,原来灯笼型的果实,便会裂成三瓣,每一瓣都像一叶脉络清晰的小舟。风起时,小舟就将载着上面的黑色种子,去往未知的远方,寻觅新的家园。
有时候,我走在冬日的街头,看着这叶小舟在风里打着旋儿,摩挲着水泥地面,发出那种细微又清脆的声响,便总是默默地发一会儿呆。抬头间,栾树已现出光秃秃的枝干,在天空中画着横竖斜逸的无序线条,只留下几串暗黄的灯笼果依旧固执地挂在枝头,等待着再次与春天的绿叶重逢。
想起许许多多个日子,我就这样在树下走过,为着去幼儿园给孩子送裤子而急匆匆地赶路,或是一个人慢悠悠地踱步,便总是在它的深情注视下。而我每天清晨起床,低头俯视,目光也总不自觉地落在两排栾树身上,眼见它一天天地变换着姿态和颜色。
在终年绿意不减的江南,它像是四季的鲜明代言:从枝条顶端萌出的红嫩芽儿,是春天到来的雀跃。叶子由红转绿、一点点填满枝桠间的空隙,是盛夏里行人急切投奔的浓荫。直到满树黄花,红果高挂,是深藏许久的秋终于“显山露水”。而到了深冬,栾树抖落一身的繁华,阳光毫不费力地从它疏朗的枝干间洒落下来,又重新还给人们敞亮和温暖……久而久之,它一圈圈的年轮里,似乎也印刻着我的生命细节。
辛弃疾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四季的相伴和守候,植物的深情,又何曾亚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