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沿南沟走,累了。正想歇歇,忽然,文昌扛着犁从下边上来了。
他见我,当然要停下来说话。
我们坐下。他说:“你不知道吧?咱踩着的,是刘长堤的坟头。”
并不慌张。这刘长堤我熟悉得很。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他是这附近几个村的保长,民心一向拥他。我爷爷带我父亲去寻他,他老远就把手里的白馍掰下一块,递给父亲,说:“吃吧,乖,这娃子真精。”他边说边抱起我父亲,让他坐到腿上,听我爷爷说话。
那时父亲也就几岁的样子。据父亲的述说,我断定长堤是个绅士。他还主持了我们程家祠堂的营建,开办了本地解放后第一所新的学堂。他死后,故事在乡间多有流传,而绝不见于官家的史册。
文昌一提到“刘长堤”三个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些。他挨着我坐,说这些年他听到了更多的关于刘长堤的事情,这就给我说说。
长堤和东方在后洼耩地,忽然就起了枪声。
东方喝住了牛。“爹,你听。”他有点慌急。
“没事,不是刀客,是老日家来了。”长堤不慌不忙卸了牛,让东方牵着回家,自己扛着耧向着枪响的方向走去。
老远,他看见郭老八骑在马上。后边两骑,是日本人。
老八见他,马上下马,说:“刘保长,这俩皇军从宜阳县过来,经过秦村,说要弄些钱粮。我不敢作主,带他们来见你。”
郭老八当过土匪,还曾经是架杆。
刘长堤走向那俩日军,伸出手,向马上的他们打招呼。他两个显然傲慢得很,不屑的样子让人发火。长堤压了压火气,对老八说让他俩下马步行,不然这高头大马吓跑百姓,恐怕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的。
老八过去嘀咕了好久,日军哼哼着下了马,牵着马跟着走进村子。
申洼,兰洼,赵洼,黄洼,东皇。他们转着,一直快到天黑,总算弄到了十几袋麦子,逮了几十只鸡。长堤不断地向日军表达歉意,说村小人少民贫,早已搜刮成空,希望皇军息怒,日后定当多多供奉。许是他的诚恳起了作用,日军竖起大拇指,笑着叫着:“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长堤面前推车的,拿鸡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他们不说话,只管走路。
到南沟,长堤请求歇歇,日军答应了。小伙们弄来柴火,就地杀鸡煮鸡,鸡肉的香气笼罩着夕阳。醉醺醺的日军嘴里叽哩哇啦,不知不觉被结果掉,丢进废弃了几十年的枯井。长堤的侄子保同把枪对准郭老八的太阳穴:“如果有谁知道,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我们下酒。”老八磕头作揖:“你们抗日救民,我佩服还来不及,哪里会走漏风声?不瞒您说,即使你们不动手,我也不会让这俩货活到天明。”
老八回家。长堤看他翻过岭背沟,隐到山嘴那边了。他眉头,皱了皱。
第二天,乡长江超然就知道了。江超然抓住郭老八的袄领:“你敢再给第三个人说,我灭你全家。”
江超然平静得很。乡里开会,他和刘长堤见面仍旧呼兄唤弟,好像几百年来没分过家。
半年后,刘长堤忽然发现,本保的差役越来越重。出夫原来三十六个,现在动辄七八十个;出粮原来两三千斤,现在五千斤就是最少的了。而其它保,基本不动,有的还稍有所降。
长堤感到了不对。
往后派差的时候,江超然和刘长堤的矛盾开始显现。刘长堤说:“江兄,本保地处乡西,山高地瘠,民愚风淳,都在挣扎过活。望你念在都是生我养我之民份上,酌情削减,本保父老感激不尽。”江超然答:“刘兄,你黄埔高才生,定当知本职难做。对上点头哈腰,是实实在在的孙子。对下还得连哄带骗,人家才为你出力做事。本乡地处洛西县东,上头看得最紧。我也是方法使尽,但终究人微言轻,人家就是不减我们的差使。至于你保,一则耕地面积大,二则乡亲耕种踏实,少有贪奸耍滑之徒,这是刘保长你教化之功。为弟是看中了您的超人本事,才让你略微替弟多分担一点点,万望不辞才好。”
每次争吵的最后结果,都是没结果。
差照样出着,粮照样拿着。俩人心头积聚的怨恨,自是越来越深。刘长堤一次散会,走出乡公所,走到街上,走过磁涧桥,见四下没人,愤愤地说:“磁涧乡要有我两个刘长堤,轮不到你江超然当乡长。”
他没想到,他的话总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对方的耳里。
再开会,江超然愈加温和:“刘兄,本乡年来多病,心有余力不足,想退下休养些时间。我向上级推荐,由你来主持乡里事务,如何?”刘长堤当然连连摆手,坚称自己才疏学浅,根本不行。
江超然听说,刘长堤有同学在省里做参事,要让刘长堤到渑池放一任知县了。
那还了得?
江超然到五头,找到了韩建章,让他把刘长堤打了。韩建章不答应,“长堤是我五哥,我三个儿子两个都是在他家长大。我们换贴兄弟,这事我不能干,不能干。”
条件由小麦一千二百斤,到三千斤,到五千斤。
六月六,尤彰老庙沟唱戏,向龙王爷祈雨。四乡云集,沟里人多声杂。刘长堤歇罢晌,穿上月白布衫,左手胳膊弯处搭一根洋布手巾,右手拿一把芭蕉扇,看戏去。他走到宋建邦的瓜地,建邦切了瓜,让他吃。条子沟教书的秀才游兰亭带儿子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刘长堤把一大块瓜递给了康子。
韩建章不知道唱戏这事。
下午,日头偏西,建章到了西洼,进了长堤家。长工们都在,长堤老婆也在,建章问:“五嫂,我五哥呢?”
因是自家兄弟,长堤老婆想都没想,随口答道:“去老庙沟看戏了。”
建章随后走出。有个长工看他腿软了一下,出门脚碰住了门槛,烟袋锅里的烟灰撒到了门墩上。
建章到了戏台下。戏台上,正唱《刀劈杨凡》。
只见人头。
建章挤进去,到人群中间,大喊一声:“我的妈呀,这么大一个蛤蟆。”
众人一听,大惊,急剧后退,生怕蛤蟆怕到自己脚上。人一散开,建章马上看见凳子上坐着的长堤。刘长堤站起,准备迎接他。建章拔出手枪,叭叭两声,一枪胸口,一枪额头,刘长堤当即倒下。
东方也带着枪,他在戏台东北角。听到枪声他过来,父亲已经倒在血泊里。他拿起枪就追,但哪里赶得上威震四方的韩建章?
建章一路飞奔,上了邙山。他到一户人家求水喝,大娘问他,跑得这么慌干什么,建章咽下嘴里的水说:“我干了亏心事。”大娘说:“你办亏心事,半夜鬼叫门。”建章看了看她几眼 没吭声,走了。
王生楚知道了刘长堤的死讯。
王生楚是张伯英的勤务兵,日子久了,和张伯英的三姨太有了关系,张也知道了。张伯英对王生楚说:“生楚啊,你和老三既然对眼法,你们出去好好过吧,我不难为你俩。你带她走吧。”
王生楚不敢想象。他拉着三姨太的手,三姨太手挎着小小的包袱,他俩一步步后退着往外走。他怕扭脸过去吃黑枪。张伯英说:“扭头走吧,生楚。一半个女人,我还从不会放到心上。”
生楚活着走出了张家大院。院里屋脊上的石兽看着他,好像对着他笑一样。
王生楚首先找到了韩建章。建章主动给他立下了字据,承担东方的兄弟西方到保定上学的全部费用,披麻戴孝为刘长堤送终。
一切好像都已结束。
三年后,江超然去五头,到胡沟村。他见了王生楚。吃罢饭要走,王生楚说:“江乡长,我送送你。”
他们下坡。走过一片洋槐林时,生楚说:“你的账该还了。”啪”地一枪,江超然应声而倒。
王生楚二话没说,他背起江超然的尸体,一直到了刘长堤的坟前。他放下尸体,撮土焚香,跪着,深深不起……
“就是这儿,就是咱们坐着的这个坟头”。文昌指着,好像王生楚就在眼前。而刘长堤似乎也要从坟里走出,和我们说说家乡话呢!
热气慢慢退下,左边的邙山和右边的秦岭余脉都清晰得伸手可摸。一线长开的江山亘古如斯,它一定不知道世间发生了多少事。只不过,这一切都在它的怀抱,它只知不言,谓之历史,谓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