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咏雪》说起

                      文／程玲燕

        读《世说新语》二则之《咏雪》，脑海里蹦出一系列问题问向自己：雪天之雅事，最爱哪一件？咏雪之名句，最爱哪一句？咏雪之雅士，最爱哪一个？

        我爱雪，就像小孩儿爱棉花糖，所以下雪的日子我一定会和好友约火锅，拍美照，滚雪球，在雪地里开心地跑，听雪咯吱咯吱地响……我还会怂恿儿子在雪天做所有乐事：从七佛山刚进口儿的山坡顶上滚下来，躺在雪地上摆个“大”字，自制滑雪板、把雪球冻成冰球……好像我们做得都是最俗的事，和雅扯不上关系，更和雅士沾不上边。

        雪天做雅事，是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阔大的精神境界，极高的审美情趣的。且看古人在雪天做何雅事吧！

        先说《世说新语》之《咏雪》。

      《咏雪》中的谢太傅即谢安。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谢指的就是谢安的家族。 谢家是名门望族，是诗书礼仪之家，他们在下雪天做的风雅之事是——谈论文章义理，吟咏雪。谢安作为长辈，儒雅脱俗，爽朗率性，有亲和力，他和晚辈们谈笑风生、亲密无间，营造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由此晚辈们才能畅所欲言，流露真性情。他又颇有教育智慧，善于抓住时机，考一考晚辈们的学识，让他们在交流中学习成长，良好的家风家教潜移默化中就渗透在小辈心中。

        谢太傅目光长远，注重对晚辈的培养，重视家风家教的传承在《世说新语》的另一则中有明确体现：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所以谢太傅带领晚辈所做的不仅是咏雪之雅事，更是关系一个家族未来发展的大事。

      再看咏雪之人。胡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在空中撒盐……（可能脸色微红、语气略微犹豫）差不多可以相比。”一个率性可爱的孩子形象跃然纸上。女孩略做沉思，胸有成竹，朗声吟诵：不如比作柳絮凭借风而起。两个孩子谁的吟诵更胜一筹不言而喻。这个女孩名谢道韫，世人知她的父亲是官至安西将军（相当于今天的军区司令）的谢弈，知她的丈夫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可知她在丈夫面对叛军不作为时，苦口婆心劝诫；在丈夫和孩子死于叛军时，挺身而出，率领家丁女眷迎战强敌；终寡不敌众，敌人连三岁外孙都不放过时，她凛然呵斥：“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她身上有志勇忠贞之精神，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舍身忘死之大义，血浓于水之亲情，不愧为名门之后！

        如果说下雪天家庭聚会、吟诗作赋是最温暖的雅事，那么最任性洒脱的雅事便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眠觉、开室、命酒、赏雪、咏诗、乘船、造门、突返、答问，“每读此，令人飘飘欲飞。”这种活在当下的生命状态太美好。王子猷是谁？是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是“‘子敬子敬，人琴俱亡’，痛绝良久，月余亦卒”的把手足之情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追求自由，放达、率真，是真正的大风流，大名士。

        最孤独又最有禅意的是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柳宗元被贬永州时三十二岁，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好年纪，却在永州过了十年的“拘囚”生活，且在永州的第二年慈母爱女便相继离世。永州是个什么地方？穷乡僻壤、荒凉之至，植被密布，毒蛇猛兽到处都是，苛捐杂税繁重，民怨沸腾。在永州，他的内心是孤独的，鸟飞绝，人踪灭，独钓雪、孤舟立，于千山万径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裹挟着他，“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与陈子昂同病相怜。柳宗元可以愤世嫉俗，可以躺平摆烂，那么“唐宋八大家”肯定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永州美丽的自然风光也绝不会在幽幽墨香中大放异彩。但柳宗元一身傲骨，高洁傲岸，他披蓑戴笠静坐江舟，如一高僧，打坐、悟禅，修建精神的城堡。

          最惬意的是研墨香、展信笺、约良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寒冬腊月，暮色苍茫，风雪即将大作，家酒新酿、炉火已生，只待朋友早点到来，真是天下第一快活事。“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白居易善于经营生活，他的小日子过得滋润有味；直言进谏、为百姓做事，他也可以。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他所信奉的人生观，所以比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杜甫的“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又差点意思。

        最惆怅又豪放的是岑参在漫天大雪中目送好友回京，直至雪上空留马行处，也伫立原地不肯离去。“轮台”在今天的新疆是胡杨林的轮台，是千万株灿烂金黄躯干缠绕的胡杨树的所在。但岑参笔下的“轮台”是这样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天气奇寒，环境恶劣，岑参前后六年戍守边塞，这次又走马上任送前任回京，心中自有惆怅。但这惆怅是克制的、含蓄的，君不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芬芳？君不闻“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的隆重热烈？君不见“角弓不控，铁衣难着，红旗不翻”却威武不屈的慷慨豪放？

        最失意的是张岱，时空错乱，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三日，是日更定，拏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为何在特定的天气，特定的时间，独往湖心亭看雪？张岱是个怎样的人？

        曾经的张岱是这样的：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后来的张岱是这样的：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

        前半生阅尽繁华，后半生写尽沧桑。经历国破家亡，张岱才从混沌中挣扎审视、自我救赎、觉悟蜕变，所以，王君老师说，张岱看得是雪，明的是心，见的是性。

        关于咏雪之名句，最爱哪一句？再一起读一读：

        “未若柳絮因风起。”

        “四望皎然。”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先从运用比喻的两个句子说起。谢道韫将雪比喻柳絮，描绘了雪柔美轻盈之态，冬季冷景用春季暖景写出，给人春暖花开的诗意和温暖。但柳絮飘飞，毕竟是暮春时节，是不是勾起了“杨花落尽子规啼”的伤感？岑参将雪比作梨花，既写出来雪花的姿态美，又表现了梨花给身处苦寒之地的将士们带来的惊喜。梨花这个意象太美了。是朱自清笔下的“……梨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来满了花赶趟儿，……白的像雪”，是彭荆风笔下的纯洁善良的梨花姑娘，是《又见梨花香》那让人沉醉的情思，“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花雨漫天飞扬，落在妈妈头上，飘在纺车上……”

        再看运用了白描的两篇。 《江雪》勾勒出一幅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凄清孤寂的“寒江独钓图”。“千”“万”与“孤”“独”一对比，表现了人在苍茫辽阔的天地前渺小如草芥；“绝”“灭”与“钓”一对比，人在无情冷酷的天地间不屈服、不妥协、高洁傲岸的形象，比天地还高大。“江雪”犹如一幅写意画，作者泼墨挥毫，大笔勾勒，意境开阔，景是“大美”的景，人是“大写”的人。 《湖心亭看雪》是速写，一白、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作者竭力表现的是人如天地蜉蝣，如沧海一粟，人生渺茫的慨叹，有自哀自怜之感。

        从写作背景、吟诗心境等来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白话问之，最寻常，却也最温暖、最贴近人间烟火。没有正面写雪，却将雪夜相约的氛围感营造的满满的。

        从色彩来说，《咏雪》《白雪歌》《问刘十九》属于暖色调，其中《问刘十九》最暖：绿蚁、红泥，一个“绿”将黯淡的暮色变得鲜活，一个“红”字让寒冷的白雪变暖，再加一个“火”字，让温暖的情意穿透雪天寒夜，抵刘十九的内心。天晚欲雪，却无寂寥凄清之感而全是温暖活泼之意。《白雪歌》次之，梨花洁白，色彩略显单调，但能唤起人们对于百花争艳的春天的想象。《咏雪》的色彩就不必多言了。

      《王子猷雪夜访戴》《江雪》《湖心亭看雪》属于冷色调。上文已说过，《江雪》是水墨画，《湖心亭看雪》是速写，所以不再赘述。看《王子猷雪夜访戴》写雪的句子： “四望皎然。”像皓月千里，像积水空明。对，定然是月色与雪色交相辉映，才那般洁白明亮。好一个晶莹剔透、澄澈空明的天地。

        这样说来，雪天之雅事，最爱白居易邀约好友围炉夜话，推杯换盏；咏雪之名句，爱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爱“四望皎然”；咏雪之雅士，最爱谢道韫，跟这些大男人比，这小女子有才有德有担当，谁人能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