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一想起来就泪湿枕巾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一想起来就泪湿枕巾

文/端端姐姐


前几天的某个清晨,我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醒来却是满脸泪痕,依稀记得梦境里有她的脸,那么清晰,那么近,浅浅的笑意里,有着深深的慈爱与温柔。

她似乎在对我笑,我似乎能摸到她的脸,她似乎,还未曾离开。

上一次想起她而哭,都是11年前的事儿了,2005年,我还在念高三,是复读,准备冲刺第二次高考,2月,我生日那天晚上,临睡前,突然想起她,然后就哭了。

此时,距她去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时间退回到2004年阴历十月初十,她以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在她的身边,大哥不在她的身边,我姐不在她的身边,估计我二哥也不在她的身边,但知道她去世的消息,他们都回去了。

唯独我一个人,家人把我抛弃在了高考紧张气氛所凝结成的信息荒岛里,一丁点儿消息都没透露给我,我茫然无知、快乐无忧地继续我的学习,却不知道,她已经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而我,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

她给了我18年别人难以替代的爱,我却连回去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去世前的一个月,正值国庆节,我从复读的隔壁城市回了一趟家,然后去看她。

她蜷缩在床上,微微颤抖,不像以前一样,以一脸欣喜的目光迎接我,然后巴拉巴拉地跟我讲一堆年轻时候遇到的打仗的事儿,而是目光滞然,眼睛浑浊,手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无奈,苍凉。

小爷爷的老婆,我称为阿婆的,此时正在给她喂肉吃,她吃得有些紧张,咀嚼了两下,一小块儿骨头竟然直接从她嘴里喷了出来,射向了我们,然后落在了被子上。

我不知所措地尴尬干笑两声,本意是想替她解围,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心里的难过像决堤的河奔溃千里,捂都捂不住。

“为什么她老得这么快,吃饭连骨头自己都吐不出来。”我问我妈。

“她老了。”我妈说。

老了……人终有老的一天。可是,我却无法接受我的亲人老得这么快。

她老得似乎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所以,不知道是她根本顾及不到我,还是她不想让我看到她这副显得狼狈的样子,她的目光始终锚定在我身上,她的神情始终是慌乱无措的,她的动作始终像一个无能为力却又竭力要表现自己的小孩儿。

只有最后吃完饭,她躺下来了,她的面容才恢复以往祥和的样子,她似乎和我说了两句话,可是我竟然忘了她和我说了什么。

或许只是最简简单单的两句寒暄的话,我也应该记住的,是啊,应该记住的,因为那是她在世时和我说的最后两句话啊!

而我如今想来更后悔的是那天我没有多陪她一会儿,急急忙忙地从她屋里出来,因为内心盛满了难过,我怕我嚎啕大哭出来,所以,我很快走掉了。

自己真是笨蛋。

其实当时我有预感:她老了,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可是,我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其实没有经历过失去亲人之痛的我,以为过几个月,春节回家,肯定还能再看到她。老天爷却冷漠无情地没有再给我这个机会。

我记得,一个月之后,打电话回家,问我妈:她怎么样了?

妈说:已经好了。

真的?

真的已经好了。妈的语气里有惊喜。我便放心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几天是回光返照。几天之后,她便离开了我们。

因为在复读,所以我并没有经常打电话回家,若是我刚好在葬礼期间打回去,或许一切都瞒不住。但,偏偏我就错过了。

后来在梦中,我无数次回到她所住的小屋——有时候,她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虽不年轻却矍铄,温和地在小屋的门口探着头,等着我或者我的哥哥姐姐来看她;有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卧床不起,仿佛随时都要离去,可是我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即使感觉死亡离我这么近。

她离世时所在的小屋,在我看来,依然那么温馨。


她是我前18年的生命里,对我最好的老人,没有之一。年岁已大的她,像一颗太阳,将所有余下的光和热,暖融融地,全挥发给了我们。

我和大哥、姐姐、二哥全是她带大的。

据说,我妈在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给我断奶。“很狠心,”她这么描述,“你使劲儿哭,哭着喊着要你妈抱,可她只是轻轻抱了你一下,就赶紧把你丢给我,好像你不是她亲生的一样,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每每说起这段我毫无印象的被虐待的往事,她总是像吸了一口凉气。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好像还忿忿不平,好像亲妈即使要让孩子断奶也不该对孩子如此苛刻,“更何况你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呢,留着奶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你喝个够。”

幸好我妈没听她的话,没让我喝到我觉得羞羞并黑脸拒绝为止。我们一个副主编曾自曝喝奶喝到六七岁,这成为我们部门一说起来所有人都会哈哈大笑的钻石梗。

断奶期是过了,可是我的心理断奶期却迟迟未来,可能一方面是她宠我,另一方面也是我想让她一直宠着我。

直到这件事的发生。


应该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吧,有一天,我不知道又哭着闹着吵着要什么东西,瘫倒在地上,抱着她的大腿,不依不饶,涕泗横流。她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百依百顺了,而是生气地说:“你起来!不起来我走了。”我不信,偏就像章鱼一样,粘住她的腿,她轻轻动了动,我不信她会不管我,所以就让她的腿轻易地离开了我的怀抱。

她最后说了一句:“你起不起来?”我眨巴着眼瞪着她,更加固执地不起来,然后,我就看到她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瞬间觉得自己像条被遗弃的小狗,之前那累积得满满的偏执之气瞬间消失,只觉得空虚而茫然。

但后来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戳,上面的几个大字是:不作就不会死,不作就不会不理你。

我想,后来我之所以没长成一个任性妄为的妹纸,跟她这次狠心抛下我有关。我渐渐明白:耍无赖、固执、任性地求别人给你满满的爱,是可笑而不理智的,没有谁必须百分百依从你,即便是最爱你的人。

我应该揭示她的身份了:她从小是个孤儿,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已经40岁了。她嫁给了我的曾祖父,成了曾祖父续弦的妻子,也因此成了我的曾祖母。她曾怀过孩子,但却都没保住。她十分爱孩子,所以把所有的爱,放在了她的大孙子的孩子们——也就是我和哥哥姐姐身上。

说起来,她和这个家族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很奇怪,我们从未觉得她不是亲曾祖母,甚至觉得,她比亲的还亲。

每一段跟她在一起的时光都非常快乐,我很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她在我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腿就开始变得不便,只能靠着拐棍慢慢挪动。

这段时间,有一次,她竟然到学校去找我。

也就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天正上着早自习,突然,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方向。顺着大家的目光,我转过头去,竟然看到曾祖母沿着教室的墙根,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朝我挪过来!我就读的是乡下的小学,家长来找学生的情况很多,但关键是,她是第一次来我们学校啊,学校里学生这么多,那些老师基本上对学生都认不全,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最后精准地走向了我?我神奇的曾祖母啊!

我有些尴尬地起身,跑向她,我的步子快得很,可是这个距离,要是腿脚不便的她走过来的话,得走老半天。我看到她手里攥着我的一件毛衣,她像是担心吵到大家,声音低低地对我说:“天气突然变凉,你换上这件毛衣。”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手里拿到这件毛衣时的心情,但现在想起来,却是暖暖地想哭。

在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为了挣一点儿钱,我妈每周都从外公家驮回一大袋龙眼干,每个周六日,让我和二哥每人每天规定必须剥完10斤,这是项艰巨的任务,一个小时最多剥两斤多,所以至少得坐四五个小时,这对一个小孩儿来说真是项折磨。

这个时候,我曾祖母就默默地拄着拐杖来了,帮我哥剥完,然后过来帮我剥。每次看到她我就好欣喜,心里怨怒我妈真是个剥削阶级地主婆,另一方面又对地主婆的婆婆的婆婆充满爱意。

后来,我上了高中,这时曾祖母的腿几乎不能行走了,连拄上拐棍都费劲儿。因为怕给大家添麻烦,她基本上就待在她那个五六平米不到的小屋里。

幸而小屋外就是一个大院儿,经常有很多人,她倒也不用承受晚年的寂寞。而我们也经常去看她。每次我都乖乖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听她说什么都行,跟她在一起的感觉特别安宁,她的身上有难得的老人给人的美好感觉。

她喜欢听芗剧,喜欢樊梨花,喜欢薛仁贵,也喜欢薛丁山。我和哥哥姐姐都还算有良心,知道她好这口,就给她买收音机,让她听台里的节目,给她买芗剧磁带,让她听剧。

这样,最后几乎只能足不出户的她,待在小屋里,也可以听这些东西解闷,不至于太孤单。

我有时候去看她,她就经常在乐呵呵且全神贯注地听剧。

若她听得正入神,我也陪她听一段。

那些剧她听了一遍又一遍,完全不嫌烦,我是基本上听不懂,尽管用的是本地方言,但就像用普通话唱的京剧我也听不懂一样,这些剧是神奇的艺术,老一辈好像天生就听得懂,但年轻人却只能在有字幕的情况下才能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还是陪她听。从她沉浸其中的快乐我深感到,有一项兴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老人,宁静、祥和、淡然,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说:“她是个好老人。”但她有时候却会觉得自己是个负担,尤其在她变得行动不便之后,她总是害怕给别人添麻烦。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其实我们从来不觉得她是负担,她有她在,就有个支柱,有个榜样,有份精神。这就是一个“好老人”对于一个家庭重要的维系作用。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她是多么重要。

曾经,她差点儿“离去”。腿脚不便但尚可用拐杖的她,有一次来看我们,在院子里走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估计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赶紧去扶她,她缓了好久才醒过来。后来,我那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的婶婶说,“你们当时不应该扶她的,村里有个老人倒了没人扶,无知无觉地就这样去了,可以的嘛。”我们听了她这句话,都恨不得去暴打她一顿,心想,你这么没良心,老了肯定没人愿意扶你,到时候你自己去体验无知无觉地离去的赶脚吧。家里再没人喜欢这个婶婶。

我对曾祖母“离去”这件事是很惊恐的,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了她,生活该多没意思!

她的腿走不动的这几年里,我们一直在说一件事:背她到外面看看吧,城门口的那条路修得可好可好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黄沙漫天!给她买个轮椅带她出去看看吧,城外新盖了好多洋气的楼房,一个赛一个气派,她可从来没见过漂亮的楼房!带她到咱家看看,咱们买了地盘盖的新房,她都还没见过呢……

曾祖母住在诒安堡内,那是一座有着闭合的城墙、始建于清朝的城堡,已经有400多年的历史了。而我们家就住在东门外。

要带她到诒安堡外去看看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说了一年又一年,总觉得,总有一天,要带她去看看的,总有一天,会有机会。我们每次跟她说起这事儿,她就说,你们肯定背不动,不方便,哪里找轮椅呀?不方便呀……

但她的眼里又充满了向往和憧憬,90年代末00年代,全中国都处于变幻莫测日新月异的时期,我们这个小镇同样也是。

在她足不出户的几年里,城外早已完全变了模样。

她从未见过,而她也非常向往,在这里活了几十年,谁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可是,最后,她走出小屋,走到城外,却是在她的殡葬仪式上。

每每想起,我就觉得心里很痛,明明可以早点儿为她做的,却等到了最后,完全失去了机会。

莫蹉跎,该做而不做,最后空悲切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在世的时候,家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她很孝敬。村里的很多老人都很羡慕她,但事实上,他们更应该羡慕我们,因为,有这样的好老人,真的,难得。

谢谢你,到过我生命。


曾祖母生前挽着发髻,在秋天时很喜欢在发髻上别一朵美美的菊花(彼时的菊花还没有如今的意思)

她去世后,我忍着哀伤作过这样一篇小短文:

校园深深,落叶纷纷。

想起家乡的雨,在这样的季节,萧瑟地下着。

墙头的怒菊,墙下的老人。灿黄的招摇,斑白的发。孤傲的擎香,抖索的手。

“阿祖,我帮你。”清脆的童声,细碎的脚步。

轻轻折下一枝卷香,别在老人拢起的发髻。愈发艳丽,美丽,它笑了。老人笑了。她也笑了。

如今她在忆念,哭了。

叶在飘舞,张狂成破裂的网。

一人在书海踽踽啃噬,忘记了远方的秋菊,忘记了曾经的摘取。只是怅然,为着不曾看到的未来。

在菊香弥漫的日子里,老人的眼,含着菊的惊呼,菊的悲伤,菊的泪,缓缓的闭上。

菊没有告诉她,深秋里再也没有老人蹒跚的身影。惟独它在哭泣。

她竟一时忘记了眼泪,摸着菊骨,彻底的冰凉。她摘下一摞,探望着过去。埋怨吧,这秋风竟未将老人的容颜纂刻,那一墙的寂寥,也只是絮语着曾经的徘徊。

她在哪里,寻找一心的惆怅,解脱不了菊香里弥绕的想念。

端端姐姐,杂志编辑,业余写手,希望写尽世间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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