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他是一棵树,站在山坡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片挺拔高大的树。他的脚下是覆盖着草的房屋,一间又一间。远一点是田地,田地的再远处是一条河,河的对岸还是田地。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怎么来到这个山坡。他只记得自己身边有很多羊和孩子。孩子们拽着他细瘦的躯干绕来转去,他感觉自己就要被折断。羊们低着头在他脚边吃草。
他看到房屋上一缕缕的炊烟由浓而淡,田地里一片绿色,一群又一群的人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向覆盖着厚草的房子走去。他想看得更清楚,就用力向前走,身体丝毫未动,只是埋在土里的脚伸得更远一点。他的脚碰到了另一个脚,一个又粗又硬的脚。一个宏亮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丑八怪,你不用这么努力呀。用不了几天,你就会被砍去烧火做饭!挺拔的大树嘲笑着他,其余的大树哂笑着,树叶笑得哗啦啦地响,好像吹过一阵狂风。
他伤心,难过,自己有多丑,才遭到同类如此嘲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又壮又高,像身后那些大树呢?
羊又来了,大羊们带着小羊们。羊们的后面是蹦跳吵闹的孩子们。小羊卧在大羊的身下吃奶,大羊不停地嚼着青草。绳子套在他的身体上,绳子的另一边是羊,羊拖着他,他拽着羊。大羊们吃光了他脚下的青草,小羊在大羊的脚下蹦跳。
第一缕阳光刚出现,一只公鸡发出悠长而响亮的鸣叫,又一只公鸡跟着鸣叫,之后近处的远处的公鸡都在鸣叫。人们从覆盖着草的房子里出来,扛着锄头走向绿色的田地。
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他脚下转来转出,它们用细脚在羊啃过的草里扒着,不时地低头啄食。他早已习惯了鸡羊牛在他脚边走来走去,他也看熟了三三两两的人不紧不慢地走过。
他看到河水清澈,滚滚而流,一群孩子在河里只露出头和胳膊,他们拍打着河水,河水泛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水,他很熟悉,他的脚曾泡在雨水里,舒服极了。雨水柔柔地渗入他的脚,他的脚伸长了,跟着雨水伸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但他的脚总是被身边的几棵大树的脚撞开,他畏惧地将脚向深处、更深处伸去。他,一直仰视身后的大树,好像他们一直在长高,而自己却不再长高。
他看到一群人拎着斧子和长锯走过来,围着他身边的树转了又转,看了又看。他听到身边的大树们瑟瑟发抖:会是谁?应该是你,你是最高大粗壮的。怎么不是你,你是最直的……他明白又不明白,他想到了那一张张搭在篱笆墙上的羊皮。
斧子抡起来了,砍在最粗壮的树上,他听到粗壮之树的惨叫:我这么高大,这么强壮……我好疼呀!另一棵高树说:牺牲了你,保全了更多的树,你是伟大的,我们会记住你……话未说完,锯子架到高树的腿上,高树发出一声长叹:只配仰望我们的人类呀,为什么我要倒在你们的脚下?只因为你们有斧和锯么?高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我们说你长得不像树,说你是树的耻辱,因为你长得又细又矮!或许只有你会躲过这劫难。
他终于知道自己多丑,自己永远不会高大挺拔了。他看着自己多而又多的手臂,手臂被那几棵笔直粗壮的树阻挡着,只能横伸出去,长得七扭八歪。
被斧子砍了又砍的树随着最后一声呻吟轰然倒下,很快,他头上的枝叶散落一地。他周围的几棵挺拔的树都倒下了,只剩几个或尖或圆的树桩无声地泣咽。
看到一个又一个渗着血的树桩,他愤怒了!风,理解他的心情,用力地推动他的手臂,手臂上的叶子努力伸向房屋,那里躺着他高大的同伴。
他看到他的同伴被剥了皮,赤裸裸圆滚滚地躺在一个又一个新砖砌成的房屋上,是遮羞,还是不忍目睹,他们身上盖上了瓦片。
他看到人们搭起棚子,聚在一起,吹吹打打,吃吃喝喝,欢欢笑笑。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仿佛他脚下的蚂蚁们聚在一起。
他看到一只又一只羊走到他脚下,兴奋地嚼着树叶,嘴里发出快乐的声音,他愤怒地说:吃吧,多吃些,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先流泪后流血,然后倒下,然后被剥皮,然后躺进锅里,然后人们像你嚼树叶一样,快乐地嚼了你。因为愤怒,更多的叶子从他的手臂掉了下去。他听到羊们欢快的叫声。
他舞动自己无数的手臂,将愤怒抛向房屋。他的手臂舒展了,可以伸向任何地方,没有阻挡,没有妨碍,更没有呵斥和嘲笑。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
他很孤单,他周围的高高直直的树都被砍倒,扒皮,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屋,再盖上刺目的红瓦。红瓦的房屋越来越多,他身边的大树越来越少。所有的寒风都吹在他身上,所有的雨点都打在他的叶子上,所有的雨水都冲向他,带走他脚下的泥土,他只能努力将自己的脚伸得更深更远。曾经阻挡他的脚,被人们从泥土里挖出来,就像自己的手臂,又多又长,由粗到细。
田地绿了黄了,黄了又绿了。他的叶子落了,再长出来,又落了,多少次呢,他不记得了。羊们,依旧在他脚下吃草,大羊,之后是大羊带着小羊,循环往复,似乎永无休止。偶尔大羊的绳子套在他身上,仿佛在给他挠痒痒,他觉得很舒服。
当年差点儿让他断腰的孩子们,头上顶着白发,佝偻着身子,偶尔来他身边转转,拍打几下他的身体,像在寻找逝去的时光。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一群又一群的羊,一群又一群的鸡,一群又一群的蚂蚁,还有一群又一群长在他身体上的虫子,都是来了,又去了。
他看见四条腿的羊被剥了皮吃了肉,四条腿的狗和两条腿的人,埋在自己的脚下。
他喜欢羊,讨厌狗。他喜欢听羊的叫声,像呼唤,像倾诉,像抚慰,即使它失去了妈妈,也只是哀怨的叫几声,继续吃草产崽,即使被杀,也只是幽怨地哭泣几声。而狗,站在门口或院子里,仗着人的势力,扯着脖子乱叫,而且只要一只叫,就有另一只跟着叫,然后是一片狗叫声。这叫声让他手臂上的叶子发抖,让安身于他手臂间的鸟儿惊悸,最后,还把它们埋在自己的脚下。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远方,河里的水瘦了好多,已经可以看到沙子和圆圆的石头。他脚下的红瓦房子又拆了,曾经白光光的树干已经泛黑了,它们被锯切斧劈,变成了人家屋顶的烟。他想起那个宏亮的声音,只是本应被砍去烧火做饭的他,还站在这山坡上。
新盖的房子更高了,没有人再砍树,也没有高树可砍了。房屋墙面贴着亮亮的砖,阳光下有些刺眼,像朗月下的星星,稀疏地散落在河的这边和河的那边。
羊,已经没有了,狗,也越来越小。曾经响遍脚下此起彼伏的叫声,只剩偶尔的几声吠叫,没有其他狗的应和。又一个白头发的人埋在自己的脚下,一堆男男女女先是一阵痛哭,转眼便是一脸欢笑地吃着喝着,只有一个竿子上的一串白纸随风飘扬,不时触碰自己的躯体,发出哗哗的声音,真像那些老人在他身边絮絮叨叨。
他想到了那些化为清烟的大树,他想起那些被吃掉的羊和被埋葬的狗,还有埋在脚下的人,好像埋下的人太多了,因为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孩子们更少了,他们好像跟着河水流向更远的地方。两个轮子的车越来越少,四个轮子的车多了,它们轧着路面嘎嘎响,来了,很快,又轧着嘎嘎响的路面,走了。
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他的脚下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手臂上叶子和风嬉戏的声音。
现在,他不再害怕,哪怕是雷鸣电闪,暴雨倾泻,亦或是狂风怒吼,雪落霜侵。
他不再自卑,不再烦恼,也不再愤怒。
他安静地立在那。阳光下,他在思考,月光下,他在思考,暗夜里,他在思考,细风中,他在思考,微雨中,他在思考。他的思考化成一大片绿荫。
绿荫告诉他,太阳和大地是永恒的,他,只是寄居者,他终究会消失,即使躲过了斧砍刀劈的劫难。还有吠叫的狗们,吃草的羊们,拉车的马,推磨的驴……还有人,他们可以砍倒一坡大树,可以种出一片麦田,可以用尽一湾河水,可以盖出层叠高楼,也只是寄居于大地而已。
他,一棵有思想的树,孤独地立在那,守望着脚下的田地河流,守望着树上的鸟儿地上的虫儿,守望静默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