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一夜之间,我从皇后之尊降为敌国的妃子。

狱中关着我的丈夫,枕榻前躺着解我衣衫的帝王。

媛媛,听话。”

这个用全燕南百姓的性命胁迫我杀夫的人,曾是我喜欢了一整个年少的少年郎。

顾昀病在深秋。

我做在床边搅动药匙,凉过一阵才喂顾昀喝下。

他靠在软垫上,目光却盯住我的脸。

陛下怎么了?”

我被他看得轻笑,抬手扶了扶鬓角。

他微微一怔,苦笑着移开视线:“时日无多,想再看看你。”

顾昀的病来势汹汹,太医院焦头烂额,宫嫔们前来探望也都哭哭啼啼。

陛下别乱说,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我毫无情绪地宽慰他。

他却猛地将药匙推开,不肯再喝:“你还是恨我。”

恨他吗?

当然恨。

他杀我挚爱,灭我家国,但此刻,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放在一边,起身跪到床前。

臣妾不敢,臣妾也不会。”

我抬起头,满意地看着他刚有所松动的神情彻底崩裂。

用情至深才有恨,臣妾与陛下之间,不至于此。”

从长清宫出来,宋清晏候在殿外,等着向我禀报朝中事宜。

那群老臣、还是不安分?”

立长立贤,古无定论,他们只是忌惮娘娘的身份……”

可不是呢。

怀儿天资聪颖,启蒙早、学学问又快,没人比我的怀儿更适合储君之位。

我从侍女手中接过护甲带上,抬眼却对上宋清晏关切的目光。

娘娘在宫中,一切可安好?”

我愣了愣,方才轻笑出声:“有怀儿和宋大人在,本宫自然安好。”

这世上变的是朝臣王寇,不变的是权势之争。

利益牵扯总要比虚无缥缈的情分更稳妥。

本宫不能出去,宫外的事还要宋大人多担待。”

我朝对面轻轻福身,宋清晏连忙一躬到地,道了句“娘娘言重”。

言重不重,只有我知道。

毕竟,我还要顾昀亲手把我和颜玖的孩子送上皇位,亲眼看着江山易主,然后日夜煎熬,至死不休。

娘娘,您还不睡吗?”

小禾轻手轻脚地剪了烛芯,回头瞥见我靠在床头出神,惊了一跳。

睡不着。”

我伸手招她过来,她却只敢在脚踏前跪下。

顾昀不许宫人与我亲近。

我叹了口气,指指妆台:“簪子,去收好了。”

我视那柄簪子如命,小禾惶恐地看了我一眼,慌忙跑去收整。

算了,把它拿过来吧。”

宫里的夜又长又冷。

这柄金簪是颜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初见颜玖时,我还只是京城歌舞坊的一名舞女。

他被人追杀重伤,夜晚跌进我的院落,是我救了他。

颜玖是那种称得上好看的男子,即便在戏院勾栏,也少见如此惊世骇俗的容颜。

我幼时死了爹娘,出身微贱,为了救他几乎花光了积蓄。

而他似乎不太爱说话,只在清醒时对我说了声“谢谢姑娘”。

先帝崩逝,三殿下登基,坊中生意不好,我留他在院中修养倒也没叫人看出端倪。

每当我在屋外练舞,他便坐在廊下安静地看。

晚上我被叫去给客人表演,他也会立在院中等我回来。

那晚我被客人逼着陪酒,待到入夜回房,一身疲惫。

颜玖见我蜷缩在屋檐下,单膝跪地与我视线平齐:“你受伤了?”

我嘴角有血,并不严重,只是忤逆客人被扇了一巴掌。

同样的情境,顾昀大概会命我向客人认错。

可颜玖见我不说话,竟兀自蹙了蹙眉,低声道:“能不去跳舞么?”

我环住双腿的动作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没银子了,你的伤还没好。”

这次他没再说话,而是把我抱起来送进里屋。

再有下次,带我去见那客人。”

就像认定了颜玖会为我撑腰,陪客的时候我再也做不到顺从。

一位京中大官看上我很久了,上次那一巴掌也是出自他之手。

这次他又点我作陪,我僵着笑脸,推拒那双肆意在身上游走的脏手。

小贱蹄子,装什么装!”

我被他一把推倒,手压在摔碎的茶盏碎片上。

坊中的妈妈哄不好客人,只能任由我被为难,大雨瓢泼罚跪在院中。

今天不让她低头,本公子掀了你这歌舞坊!”

妈妈冒雨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卿何,快跟这位爷道歉,谢爷的赏识!”

我被扯得趔趄:“你这样把我送出去,不怕帝君……”

妈妈面色一凛,压低声音:“这就是帝君的意思。”

愣怔之间,我已经被人扔上马车

想起顾昀,我那仅有的一点心气霎时被抹得一干二净。

以往达官贵人们瞧上我的姿容,顾昀便会送我去别邸,在他们与我调笑周旋不设防备时,派人了结他们的性命。

他原本是要我亲手杀人的。

可我第一次出任务,就因为心神不宁、学艺不精失手。

失魂落魄的回到外宅,又扫了他娶亲的兴致。

那一夜顾昀娶了第一房妻室,傅家二小姐符婉,听说他心悦她已久。

我跪在院里的石板地上请罪,直到他被宋清晏扶出来,喝得半醉、喜服松散。

宋清晏与我相识甚早,以这种方式再见,我只觉羞耻得不敢抬头。

那种感觉,就像光天化日下被赤裸裸地指点。

就像此刻,我被推倒在床上撕扯,肌肤成片暴露在空气中。

我没忍住挣扎,伸手抓破了大官的脸。

贱人!”

大官也没了兴致,劈头盖脸一顿拳脚后,叫来下人。

给我把她剥光了扔出去。”

不要、不要……”

我尖叫着踢打靠近我的人,绝望得眼泪直掉,还是没有叫出“顾昀”的名字。

如果没有颜玖,我大概那夜就会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可他从大官府上救走了我。

我淋雨高烧、又被打断了肋骨,是他背着我一家一家医馆敲门,直到一位心善的老郎中在雨夜开门救我。

别怕,那个人死了。”

醒来时,颜玖平静地对我道。

大官本就活不过那晚。

可顾昀杀人是为了他自己,颜玖杀人是为了我。

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你本就被追杀,为我惹事,不值得。”

他摇摇头,将腰间的一枚玉佩放在我手中。

卿何姑娘,如果我能带你离开,你可愿意同我走?”

我救他没有别的心思,可那一刻颜玖缓缓抬眸,我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离开京城,离开浮轩,你愿意么?”

我被舍弃过太多次,这一次终于有人说要带我走。

伤好些后,颜玖便收拾东西,带我启程。

他从未告诉过我当日为何受伤,也未曾问过我的身世。

我怕追杀的人赶到,只能和他扮作一对农家夫妻,一路南行。

车行途中,我问他,会带我去哪儿。

他看着我,好半天才道:“带你回家。”

燕南国地处浮轩之南,颜玖带我进宫,找来最好的大夫照看我的身体。

我的伤本没好全,车马劳顿,半路便又复发。

后来昏昏醒醒,也不知他是如何拖着我躲开顾昀的眼线。

醒来,是在一间舒适华贵的宫室。

颜玖黑衣玉冠坐在床边,正拿着温毛巾给我擦拭手背。

颜……”

我猛地坐起身,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他以燕南三殿下的身份回宫,对外宣称我是他的结发妻子。

颜玖再来看我,我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

殿下若要谢我救命之恩,大可不必如此。”

只需把我救他花掉的积蓄补给我,我便能找一处院落,安静生活。

他默了很久,拿出了求燕南王盖印的诏书。

卿何姑娘,我是认真的。”

那晚月色很美,颜玖的笑容很柔。

偌大一座宫殿里,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妻子。

我突然想起顾昀。

很久以前,在他无数次看我起舞、唤我“媛媛”的时候,也曾问我愿不愿陪他一辈子。

我说:我愿意。

承德一年,燕南国君薨天,颜玖依遗诏登基为帝。

我立在高台上,望着他走上大殿受众臣跪拜,同日昭告天下,立我为后。

吉服送到房中,我正在桌前写书信。

婢女阿秋把它抖开挂在架上,同颜玖登基时一般的明黄长袍,用金线绣了凤舞九天的图样。

娘娘,这是陛下特地赐给您的,希望封后大典时您能戴着。”

阿秋向我呈上一柄金簪,做工精致,嵌着紫红石榴石。

那是颜玖给我的封后之礼,他熬了几个通宵,亲手为我打制。

我看了阿秋一眼,将书信折好递给她。

是夜我又想起顾昀,发现他的眉目在我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

曾经我是那么喜欢他。

喜欢他一袭白衫剑舞惊鸿,喜欢他贵如神祇救我出火海。

可现在,我只记得他是如何弃我如筚履,踩着尸身血海登上高位。

媛媛,你可愿一辈子陪着我。”

我多后悔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愿意”。

虚情假意的顾昀,可有一丝一毫能拿来与我夫君相比。

颜玖搂着我的腰身,轻轻亲了下我的唇角。

皇后?在想什么?”

他唤了我几声,我才堪堪收回思绪,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什么,陛下。”

其实我不明白颜玖何必待我如待一件稀释易碎的珍品。

我出身烟花,早已算不得清白。

但他还是给足了我对妻子应有的尊重和温柔。

陛下,真没什么。”

我被颜玖看得害羞,伸手胡乱抓起件衣衫就往身上蒙。

他本就看着我笑,此时笑得更是端朗。

皇后,别怕。”

我微微一愣,便被他倾身按住手腕。

你是我的妻子,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年幼时爹常给我读唐珙的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本名陆清河,是顾昀说,清河二字太过纯净,不适合一个杀手。

更何况他日后还将送我迎来送往,卖笑为生。

我爹曾是德高望重的尚书大人,先帝倚重陆家,我身为嫡女也很受宫中关照。

后来,陆家因结党受贿被抄,陆府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成灰烬。

是夜残月猩红,沾染着陆氏一族的血。

顾昀从死人堆里把我捞出来,我受了惊吓,只抓着他不住流泪。

他俯下身轻抚着我的头发,低声唤我“媛媛”。

他说:“从今天起,你做我府中的人,叫卿何。”

为了活着我从此隐姓埋名。

顾昀为我找来武师傅,又让府中最好的艺伎教我跳舞。

他救我性命,我无以报还,只能听话地呆在外宅,按他的意指做事。

杀人、陪笑、被豢养、被赠与。

我花了很多年才习惯新的身份新的生活,从此不见天日。

原本也没什么,为了顾昀我都可以忍受。

直到我再见到宋清晏。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突然蹲下身来:“陆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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