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农历九月底,湖区大水已退尽,镇守在家园的壮年男士都陆续去“东乡”找家人,欲将流落在外的亲人接回家。
琼的婆家两兄弟已将破败的房屋修复。其时,泥泞的田土已日渐干松,他们在自家土地上播种了油菜籽,又将四周点上蚕豆,菜园子也侍弄得满目青葱。
趁着天晴,二兄依然在田土里经营,长兄则去“东乡”接人。他准备好木船,船上载着两大捆新砍的芦柴和两麻袋晒干的鱼虾。
经过几天日夜兼程的水路,他到达了家人寄居的山村。从船上挑下芦柴和鱼虾,到得他乡家门已近正午。
小弟元宝马上帮长兄御下担子,提着两个大麻袋进屋,两梱芦柴暂搁门外。
看到离别了几个月的亲人突然出现,一家老小个个欢喜,婆婆和儿子更有唠不完的家常。
琼和哑巴则在灶屋谁备午饭。琼从麻袋里拣出几条干鱼,煎了一大碗,又炒了一碟河虾。一时间屋里屋外飘散着一股久违的鱼虾香味。哑巴则坐在灶堂前大把地塞柴,烧火煮饭。
正忙乎,琼忽然听到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出门一看,屋外的两大梱芦柴已被抽光,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各自拖着一把芦柴飞奔。可见,贫穷年代凡有用之物,家家都如此稀罕宝贵。
看到这一幕,她没敢作声。因为她记起了前段日子,刘三娭媳妇生孩子那会儿的遭遇纠纷。当时妇人产后不便出门上公厕,有个山民便主动将便桶送过来,并且天天将其提出去倒了换回。
忽一日,换了个女人来操劳此事,说自己是先前那人的妹妹。婆媳均不明就里,也未多问。后来,麻烦来了,媳妇一家遭到先前那人的指责怪罪。
再后来,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刘三娭的媳妇一病不起,满月不久便丧命于这异域他乡。有同乡人问,刘三娭只轻言一句,被人害了。
饭后,婆婆将一大麻袋干鱼分成多份,吩咐琼用木盆盛着分送给周边的山民,有几户曾帮助过他们的人家便送得多些。这样皆大欢喜。
两天后,一家老小乘船回到了熟识的家乡故园,一切都显得亲切又清新。
菜园里也是青葱一片,萝卜白菜都可以下锅了,大蒜也有几寸长了。
家里还有不少干鱼虾,想吃餐新鲜鱼也不难,闲时去河沟捕捞。一家人又回归于自食其力的田园生活。
就在这年秋冬时节,琼的父亲去世了,年仅四十七岁。这是在他们逃灾回乡一个多日后,甫专程来告诉她的,其时,父亲已下葬一月有余了。
婆婆马上吩咐琼和元宝去丈母娘家看看。这是琼离开娘家整整七年之后的第一次回娘家,而且竟然是一个如此沉重的原由。
琼还想到,自父亲将她安置在婆家后,竟成了父女间的永诀。因此,琼对于父亲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九岁之前,换言之,她九岁便失去了父亲。
至此,琼与娘也已分离了六年余了,再次相见,母女俩竟然都有些诧异与生分。
娘比七年前明显消瘦苍老,手里却多了个小女孩,那是琼未曾谋面的小妹菊,她还不到两岁。
琼呢,已长成了大姑娘,个头比娘高出了一大截。母亲望着高大的琼,再望向那个长相周正皮肤白皙的未婚女婿,脸上流露出慈爱而欣慰的神色。
她悄然对女儿说:“男的长相还蛮不错呢,脾气也挺好吧。”琼红着眼点点头。
午饭后,面容凄苦泪眼婆娑的娘,将琼俩领至丈夫坟前,一番念念有词后,和他俩一起,点上香烛祭拜了亡魂。
进到屋里,娘便向琼悄悄诉说着这几年家里的艰难境况。她告诉琼,这些年,琼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田土又总是遭水淹,年年欠收,一家子长年靠乞讨度日。
今年遭大水后,一家人外出逃灾几个月,奔波在外的琼父贫病交加,回家没几日便去世了。琼静静地吃着,陪着娘不住地流泪。
这次,琼在娘家睡了五晚,他俩也帮家里干了几天农活。第六日,娘便打发他们回家。娘想,孩子既然给人当了童养媳,别人家也有事,不能总留在家里帮忙了。
娘将琼俩送出门,将一个蓝色印花布包给琼。告诉琼,里面有两双布鞋,是娘给琼俩做的,一人一双,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脚。还有两个封子,是送给琼的婆婆的。
而后嘱咐琼:“孩子,回家好好过日子,等你们结婚后,再回来看娘。” 元宝连连答应,琼泪流满面,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个刚刚重新熟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