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在书本里念到“大风大浪”这样的字眼,我都会撇嘴以示不屑。若不是生活在海边的人,哪里会知晓什么是大风浪?
我抬头看着窗外被海风吹弯的树干,淹没至学校台阶的雨水,还有瞬闪而过紧接滚滚雷声的白色雷霆。密集的像是刚打捞上来在甲板上跳跃的鱼儿的鳞片。晃的人睁不开眼。
这样的天气,我拧着眉心担忧父亲。
父亲有艘自己的船,像无数渔民一样,靠着海域捕鱼为生。这次借着时节与镇上的大人们出海已有两日,走的那天阳光灿烂到刺眼,不曾想一日相隔天气竟变得如此恶劣。
老师们也已经顾不上授课,因为雨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漫过了台阶向教室的地面涌来。广播里,男校长操着闽南腔普通话让同学们不用慌张,说已经通知了各自的家长,让大家安心等待。
没等广播重复上第二遍,我已经抄起竖立在课桌旁的大伞,向门外冲了出去。老师们并未阻拦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有人来接。
镇上街道的青石路已经看不见踪迹,雨水混着泥浆还有吹断的树枝趟过我的小腿,留下道道血痕。塑胶的防雨靴也没了用处,灌进来的雨水让每走一步都变得艰难。最后索性脱了下来,赤着脚继续前行。
我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出镇到海港边上去。
因为父亲说他今日便会回来。
2
镇子离海港隔着十里长堤。
平日里放学,我都会一溜烟儿的跑去那里,等着父亲满脸笑容的站在船角处满载而归。也总是等不及船停稳便会纵身跃出,朝他扑去。
他会稳稳的接住我,用青黑色的胡茬在我的脖颈间来回剐蹭,直到我笑着求饶才会罢休。然后牵起我的手,往家里的方向走。
现在却是跑不动了。太着急跌了几个跟头后,重新站立起来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伞面也被大风吹翻了许多次,没了遮挡的雨水不讲理的拍打着我的脸,顺势流进眼睛里,趟过鼻翼的沟壑蜿蜒至嘴角。
伸手抹脸之间舔舐了一口,咸里透着苦涩。
时至今日再回想起,已经记不得是如何走完那段路程的了。只觉得念叨着,然后就到了。
镇上的人家不多,所以船只并不能停满海港的沿岸,一眼便望的真切。
没有父亲的船。站定看过之后,脑海像是被依旧隐现半空的雷霆劈过一般,轰鸣声在耳畔边经久不散。脸色也像这闪电一般的苍白。
父亲总说自己是最棒的。因为他的船很破旧,但每次出海的收获却都要比别人多。
来时的路上我也都在念叨着这句话,只是现在的信心也像是被冲出海水的鱼儿,干涸的无法呼吸,直至生机消亡。
3
静默的站立了一会儿,我转身朝着不远处的一间小屋走去。
小屋并不大,只够两三个人盘膝而坐。父亲知道我放学后总是会来这里等他,海上突发的状况又总会导致晚归,就给我砌了这栋小房子遮阳挡雨。
那时并没有电子设备,识不得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书,但也不会觉得无聊枯燥。因为心里有着牵挂,等待的时间虽然漫长却又会消逝的极快。
但这些个平静等待,全都建立在承诺之上。父亲从未失约于我,往日里说回来,便一定会回来。他说男人不能失掉任何约定,说到便要做到。
我与父亲并不是本地人,刚来这里时镇上叔伯辈的老人称呼父亲为外乡人,叫我做外乡娃。不问姓名。虽然相处还算和睦,但疏离排外感露骨。
我们住在镇子的边缘,那里离大海最近,推门便可望见。只是那时太小,父亲不许我去海边玩耍。为此也与他生了很久的闷气。
隔了数日,父亲抱回来一只眼睛都未睁开的猫咪。我自是满心欢喜,可父亲却板着脸郑重的询问我,你喜欢它吗?
喜欢啊!它这么可爱!
那你要想好了,我把它交给你,你就得负责照顾它。
我那时只顾着一个劲儿的点头,全然没在意父亲为什么会这般严肃。
猫咪的骄傲就像个玩闹的孩子一般,容不得半点拘束。不会跑的时候还好,夜晚我都会将它放在枕边的纸箱小床里与我同睡。待长大了些,它就颠倒时差,白日吏睡觉晚上玩耍。有时夜间会蹿出屋子,天明才会回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直到再一日,天明后也没回来。我以为是玩的疯了便又等了一日却还是未归。我找遍了所有它会去的地方依旧没有找到,便哭着去找父亲。
他抽着卷烟,轻轻将我拥入怀里说,乖,你不要哭。我看到你是如何照顾它的,你做到了你答应的事,这很好。但是你还要记住,很多事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叫尽人事听天命?
就是付出不一定会有收获。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知道除了遵守承诺以外,你还要适应等待和离开。
4
小屋有些漏雨。
顶上的石棉瓦破开了一个口子,想来是大风卷起落下的重物砸开的。我把大伞撑在自己背后,双臂紧箍着伞柄蜷膝坐下。
雨点吧嗒吧嗒的打在伞面上,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许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被雨幕遮挡的海平面太久,脑袋逐渐混沌以至于在这风雨飘摇间入了梦。
梦里的我从自家里醒来,窗外的天空是像是遮上了一块灰色的帷幔般看不真切。翻身下床,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轻声呼喊着父亲,却并无回应。
自己拿了鸡蛋开始煮,却听见了一声极为清晰熟悉的猫叫声,旋即画面飞快的流转到镇子的中心,我的学校门口。我看见了我养的那只猫,它叫踏雪。是学校老师给它取的名字,“周身全黑无杂色唯四爪雪白,可名曰踏雪”。
踏雪嘴里叼着一条还在挣扎跳动的鱼儿,腥味儿极浓的血液顺着胡须缓缓滴落,将雪白的前爪染成了殷红色。幽蓝色的竖瞳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后,便纵身跃出了围墙。
我朝它追了出去,高喊它的名字,问它要去哪里。声音却在镇间不断的扩散以至于越来越大。这时我才发现,镇间除我以外,空无一人。
我开始感受到青石板路在震动,周遭房子也在不断的塌陷,天空忽然间雷鸣四起。
我又看见远处竟有人朝我跑来并不断的挥手,嘴里高喊着什么。
我想听的清楚些,旋即便睁开了眼。
5
睁眼后果真有人在不断的朝我挥手,这回倒是听得真切,他在叫我的名字。
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场景重叠让我一时分不太清楚,以至于脑袋昏沉之间只听见了船,回来,人这几个词。他又向我重复了一遍,船沉了,只回来了一部分人。
这回全然醒了,我颤着声音问:我父亲他......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想拉我起身。
我没动,只是兀自的盯着他说,你,是不是看错了?
他避开我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是看错了,我要自己去看。
他伸出的手已经缩了回去,静立在旁边看着手抻着地面艰难起身的我,神色复杂。
我推开门朝外走去。在我入睡期间,这天地间的风雨已经停歇了,静谧无比。长堤两侧满是大风卷来的碎物和依旧挣扎跃动的水生动物,只是都被砂砾卷裹着,发不出一丝声响来。
我开始沿着回去的走,逐渐的跑起来。越跑越快。在耳畔间呼啸的风声里穿过十里长堤,穿过青石板路,穿过梦里踏雪出现的校门口,一直到医院幸存者的病床前。
站定看过之后,没有父亲。
我终究没能忍得住眼泪,伸手对与父亲一同出海的人厉声质问,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们?我父亲水性什么都比你们强为什么回来的不是他?他答应过我今日便会回来,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们不是他?!
偌大的房间里空回响着我的质问,但无人应声。我也失去再次发声嘶喊的力气,身体向后笔直的倾倒过去。
直到我意识模糊的前夕,我依旧未能从这间宽敞到的站立了几十人的屋子里得到任何人做出的任何回应。
那一刻我觉得他们都不应该活着回来。
6
再次醒来是在自家的床上。
我无比熟悉这枕间散不去的卷烟味。我知道床头边一定备的还有,索性也就不开灯摸索着点着一根。
抽烟是父亲教我的。他觉得烟是好东西,一口解百忧。我理当学会。
也从最开始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到现在嗅着呼出的烟气都觉得纯粹的迷人。只是今日里却怎么也品不到迷人了,只有咸里透着苦涩。
我伸手摸脸之间,全是泪水。
一根烟燃尽后,我静坐了许久后才翻身下了床。一边揉着脑袋轻声呼喊着父亲,我知道无人回应,只是自顾自的喊着,一边拿出鸡蛋开始煮。平日里父亲都将煮熟的蛋白给我吃,把干巴巴的蛋黄碾碎冲温开水加糖自己喝。
念想这种东西,开始了就极难停下来。闪过的画面越多,肩膀颤的便越厉害,左边胸膛也跳动的更快,更疼。
怅然若失间,身后传来一声极为清晰的推门声。远处的灯塔亮光也恰好扫过这里,将门口站立着的身影拉扯的极长,直至我身前。屋内无灯,看不清来人相貌,但我知道那就是父亲。
我的身体骤然麻木,以至于挪不动脚步走去他身前,只是自顾的捂着嘴巴,眼泪不争气的流。
直到父亲走近身来,轻轻将我拥入怀里说,乖,你不要哭。
我才恍然睁眼,已然泪湿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