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今年二十岁。

林宇十岁时，他的爸爸在某个城市工地上做工，因为自己的安全措施没有做好，从高楼上摔下，当场死亡。建筑公司只赔了很少的一笔钱，这件事情就被掩盖过去，草草了事。林宇的妈妈带着林宇和公婆一起生活，家里失去了顶梁柱，生活显得格外艰难，不仅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林宇妈妈常被人说成克夫，林宇被小孩子欺负没有爸爸。农村里的人，说是善良，可恶毒起来，就叫人如身坠地狱。林宇的奶奶对林宇妈妈并不怎么好，她逢人就哭诉是儿媳妇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谁叫她让自己的儿子去外面打工赚钱，最后一条命都没了。就这样熬了三年，林宇妈妈在一个月色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清晨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林宇辍学了。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半年后，随着同村的叔叔一起外出打工。

林宇因为年龄太小，很多地方都不敢收童工，叔叔在的工地工头终于在叔叔的恳求下答应收留林宇，一个月给他三百块钱，包吃住。林宇高兴的给爷爷奶奶打电话，说自己能赚钱了。工地上的人，都算和善，大家同情他是个孩子，又无父无母，都分给林宇一些轻活。有些老资历的工人，会让林宇跑个腿，买个烟酒矿泉水什么的，找的零头会塞给林宇，让他买个零嘴什么的，说，现在哪有小孩儿不吃零嘴的。但林宇每次都会偷偷存起来，想等到过年放假的时候，带回家给爷爷奶奶。

就这样，林宇在工地上做了几年，跟着工头和工友到处接活。渐渐的，林宇年纪越来越大，工资也越来越高，他已经能有一千多块的工资了。只是因为他平时省吃俭用，没有什么营养，快二十岁的大男孩，除了那双略带孩子气的眼睛，他看起来就像个小老头，瘦矮黑，肩膀有些微微向前倾，那是长年累月肩膀出力才造成的。林宇最怕爷爷奶奶生病，好在这几年，两位老人身体一直还算硬朗，而自己，也许是因为活重又累，特别能磨练人的抵抗力吧，林宇几乎没有去过医院。

新年元旦节这天，工地放了一天。

过了这个新年，就二十岁了。林宇躺在床上想。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高兴的事情。在他们老家那里，二十岁是一个很重要的年纪，是要摆酒庆祝的。林宇突然想起了妈妈。其实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妈妈，有时候做工做着做着，都会想起来，他快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他连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没有。林宇把头埋进被窝哭了。不是没有哭过，只是今天好像是难以抑制的悲伤和难过，直到傍晚和他合租的叔叔叫他一起吃饭他也没有去，后来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也很混乱。林宇半夜醒的时候，脑袋有些微疼，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是爸爸的模样，黝黑的脸庞，一脸坏笑，用他扎人的胡碴在蹭他的脸，扎的他一直躲藏。

元旦的两天后，工地上的发电机坏了，工头让林宇明天一早拉去修理，回来就要用。林宇修理好发电机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开来的三轮电车碰倒了旁边的一辆小摩托，很不巧的是，小摩托倒了砸到了一位老婆婆的脚。老婆婆一直嚷嚷着，你瞎吗？这么大的路怎么开的车？路人全都围了过来。林宇的脑子一瞬间空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有人推搡了他一把，他才恍然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来没有过的窘迫，羞愧，和一点点的愤怒使得他涨红了脸，他带着颤抖的声音说，你想怎么办嘛？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有说带去医院检查的，有说赔钱了事的，有说报警的。林宇只觉得脑袋嗡嗡做响，无论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如同大难临头。

老婆婆的儿子闻声敢来，让林宇赔钱了事，不用他去医院，也不用他负什么责任。林宇问赔多少钱，那人开口就是一千，不给就让他负责到底。林宇听了，心猛的抽搐了一下，他想打个电话给工头，才发现手机，钱都没有带在身上。人群里有个大姐一直在帮他说话，问能那人能不能少一点，看他这身泥巴带垢的打扮，肯定没有多少钱，叫那人不要太为难他。后来那人说，那就少一点，八百。可是林宇身上一毛钱都没有。那个大姐问林宇，八百可不可解决，林宇说，我身上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大姐问林宇记不记得家里人号码，让他们帮忙把钱送来，林宇沉默了一阵说，记得一个。大姐把手机借给林宇，林宇拨通了电话，大姐才知道他不是打给父母，而是一位“阿叔”。

林宇和众人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那家人开始不耐烦，问他是不是出了事不想负责，这么拖着，给老太太拖严重了谁负责。林宇低着头抿着嘴不出声，他不是不想负责，刚刚打电话给那位阿叔，阿叔说，他现在忙，走不开，让他自己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林宇终于鼓起勇气说，要不你和我一道回家去取钱吧，我车给你们扣这。那人想了想，便用自己的小电瓶车载着林宇回家。林宇的身上只有七百块钱，他刚刚发了工资就寄了一半回老家，剩下的这些一分都还没有花过。林宇说，我就这七百块钱了，给你五百行不行，那人说，你要是这样，那你就自己带我妈去医院，拍个片做个CT。

林宇知道，这样的话，最少都要花掉个八百一千的，但如果钱都给他了，这个月怎么生活？那人又载着林宇回到了事发点，众人都劝林宇快快赔钱了事，这样好早点回去做工，拖久了回去还要被老板骂。林宇说他身上就这点钱了，能不能给他就一点生活费。这时人群里突然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头，指着林宇开始骂起来，你没有钱就可以不负责了吗？你撞倒人了，怎么都是你不对，怎么样都是要赔的。那语气，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老妈被撞了一样。林宇不出声，刚刚帮林宇求情的大姐也一直在等林宇回来，她和众人说，看他年纪小小，出来打工不容易，大家就不要为难他了，老太太赶紧上医院要紧，五百就五百吧，看他怪可怜的，出了事，家里一个人都没来。又是一番指责和讨价还价，后来，那位被砸到的老婆婆开口了，说五百就五百，我脚痛的紧。大家见当事人开口了，也就不在出声，就让林宇开着他的三轮车走了。

林宇回到工地后自然被训了一顿，继续干活，一直到傍晚收工。所有的工人都陆续回家或回到工棚，林宇等所有人走尽了，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有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学生从他面前打打闹闹或是笑笑嘻嘻地走过。林宇的心像是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他恍惚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会不会等他醒了，妈妈在厨房做饭，爸爸打来的电话铃声响起。

夜色渐重。林宇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回走，他迎面走来的应该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那小孩的父母各牵着孩子的左手右手，他走父母中间，一蹦一跳。林宇看着远去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眼泪一点点崩溃，他蹲下身子抱起头嚎啕大哭。哭声在微微暗黄的路灯下，格外凄凉，映进路人奇异的目光里，又显得特别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