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客栈
权蓉
1
晚上下暴雨，楼道里站了个姑娘，各种原因攒一起，让她无处可去。于是我把她带回家住了一晚上。此举后来被大家狠批，说这是什么年代，你竟敢这样捡一个人回去。被警告后一联想，也有点后怕，但当下却是慷慨的。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这样的事情常在我家发生。
2
家在川北的山里，那时很多人挑一副担子做生意，天快黑时来家里谈买卖的，是想让这家说“天黑了，住下吧”。老家管这叫“借歇”，因为不想管的人家，都是直接不理他们。而爷爷，都不用人开口，直接就招呼上了。
开始只少数人来住，等我家“管酒管肉，分文不收”的名声在江湖上传开后，人们直接投奔而来。所以记事起，家里就是各路好汉的客栈。
3
有个住过好几次的卖药人，吃完晚饭在院子里乘凉时，把他的药摊开，让爷爷选几样去泡酒。爷爷推辞了，那人说，我劈一块虎骨给你。拦也拦不住。他一斧头下去，虎骨没劈碎，反倒整块给飞了出去。等天亮，大家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很沮丧地走了。
后来翻盖兔子屋，竟看见躺在棚顶稻草里的虎骨。爷爷拣出来替他收着，但他再没有来。
4
还有个说春的老爷爷，有几年每年都来，他晚上看到家里做饭，都坚持让用他说春换来的米去做。他还教过我一大堆说春的词儿，小时候会背，现在只记得开头几句了：步步登高行进来，府前三品翠花开，凤占青山龙占海，家有读书栋梁材。
5
十岁那年，奶奶病了住院，家里人都去医院了，只留我看家。
来了一个收废铁的人借歇，那时我还不大会做饭，他自告奋勇地说他做，结果饭是夹生的，菜像打死了盐贩子一样咸。没办法，又煮了四个鸡蛋，一人吃俩。
6
有个耍猴的人，来的时候是下午，我们家正修房子，那猴子不知是给惊了还是怎么回事，挣脱绳子爬到筑了一半的墙上坐着不下来。当时在场的二三十人直起哄，那人搭着梯子就上了墙，窜上去按着猴子往死里打。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残忍的营生。
7
还有一个骑红马的人，大概我四五岁时来过，要再多点事情，就想不起来了。后来问我妈，她说没有，就算有，也不记得了。再问，她说是我胡思乱想杜撰出来的。可我坚信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现在我脑子里还能回想起他骑马离开时的铃铛声。
8
其实我有个年少时就去世了的小叔叔，是爷爷膝下最聪明伶俐的孩子。那时山里交通更不便，爷爷带小叔叔去看病都是来回走上好几天，山里没有人家借宿的话，就得走夜路或者露宿。我一直没有细问过爷爷，他当年借歇的时候是被收留的多还是被拒绝的多。但我知道他的客栈，是没有拒绝过来客的。
9
补牙的、弹棉花的、照相的、理发的、收树种的、算命的、卖唱的……
现在回想，竟然有这么多陌生人曾在我家屋檐下进出过。现在再说起这些，更像是童话。
一直在山里生活的爷爷已经过世了，所以他不知道，我有惊无险地犯了次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