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应召
一口气读完韩飞的长篇小说《人间》,我觉得,这是一部颇具大家风范和文学魔力的作品,甚至觉得,这是值得拍成电视连续剧让书中人物更具象化、为更多人了解和熟知的精品。
这是因为,在这部小说里,大部分主要人物在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我和韩飞是郸城同乡,但在这之前我们素不相识,我们的家乡也相隔几十里,虽然他在《自序》中提到,书中几乎所有人物原型都健在,书中讲到的很多故事,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但这些原型大部分都是他村里或者附近村庄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奇妙的是,作为同龄人,我读起来却很容易联想到我经历中的一些人和事,感觉写的似乎就是他们。从这一点来说,作者就抓住了那个时代的特征,塑造出了属于那个时代独有的人物。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书中写到赖八国用芝麻梭子榨油糊弄上面、骗取荣誉的故事,确实是发生过的真人真事——像赖八国这种为了个人名利不顾全村人死活的家伙,在后面的章节中做出那些损人利己、坑人不眨眼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所以,虽然明知道《人间》是小说,里面的人物是虚构的,但我还是读出了非常逼真的真实感。
小说家最大的本事,我觉得,就是把虚构的人物写真实、把虚构的事情写的“像真事一样”——举个简单的例子,都知道《西游记》是假的,什么腾云驾雾、什么妖魔鬼怪,哪件是真的?但却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它不真就否认它的价值,还反而觉得孙悟空从出生到学艺到大闹天宫、斩妖除魔、成为“斗战胜佛”,每一步都有合理性,让人感觉“像真事一样”……
纵观古今中外的名著,无一不是如此——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不真实,却偏偏能让读者产生代入感,为书中的人物或悲或喜、或癫或狂,这就是文学的魔力。
回到《人间》这部小说,我觉得,《人间》颇具有大家风范和文学魔力——虽然书中也不是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比如个别人物的命运交待得不详细、不清楚(比如雪雁为何疯掉?她的两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如果是王宝䘵的,王宝䘵打着光棍却从来不管她娘仨,既不合理也不近人情,与王宝䘵的人设形象也不相符,所以,我甚至根据生活中听说过的一些真实事例发挥想象,怀疑雪雁的孩子是她公爹——也就是王康父亲王文福的,一是因为王文福在这方面有前科,之前对姚淑美有过多次未遂的侵犯,二是雪雁死后,王文福拄着拐杖去求王宝䘵的母亲姚淑美为俩孩子做过冬的棉鞋——如果这俩孩子是王宝䘵的,王文福犯得着为了不是自己后代、却成为自家累赘的孩子去求姚淑美吗?而站在姚淑美的角度,如果这俩孩子是王宝䘵的,姚淑美就是他们的亲奶奶,别说给孩子做鞋,就是把心掏给俩孩子,也会愿意,用得着王文福去求吗?)但瑕不掩玉,别说这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算是成熟作家的作品,有时也难避免有些小小的瑕疵。
而《人间》塑造出来的绝大部分角色,都能被我深深认同,包括这个没交待清楚、只能让人靠猜测来理解的雪雁——在没疯掉之前,她是非常招人喜欢的角色,我觉得,雪雁之所以疯掉,一是丈夫王康心理扭曲、明明自己“不行”还长期对她进行折磨,二是被公爹侵犯怀了公爹的孩子,这两条,任何一条都足以折磨疯一个坚强的女子,更何况雪雁还不是多坚强的女人。所以作为读者,我是巴不得她能与王康离婚、和王宝䘵一起生活的。那样的话,不是两全其美了吗——她不会疯、更不会死,王宝禄也用不着打光棍,同时变相弥补了王文福当初侵犯姚淑美、对姚淑美和王宝禄母子造成的伤害——所谓父债子还,当年他侵犯王宝䘵的母亲姚淑美,王宝禄长大后“抢”了他的儿媳,也算是天道轮回,让他得到了报应,何况他的儿子王康明明自己有毛病,却还不珍惜雪雁、经常打骂……
然而,作者却没有按照读者的思路走,这是韩飞的高明之处——如果一个作者写出来的作品,读者读个头就能知道尾,那这样的作者能算有水平吗——所以,韩飞把他们写成王宝禄继续打光棍、雪雁继续在王康家受苦,在明知王康那方面“不行”的情况下,生了两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后疯掉、死去,从而为读者留下一个无限惋惜又充分想象的空间——虽然可能每个人想象的结局不尽相同(比如有人认为这俩孩子是王宝禄的,但我却觉得这俩孩子是王文福的),但这样安排,为故事的后续走向埋下了伏笔——如果作者真的让王宝䘵和雪雁组成了家庭,后面的故事就只能往王宝禄与王康、王文福父子俩的矛盾上写,就脱离了小说原有的主题。
小说中,我尤其喜欢王宝禄、王金枝兄妹和范来运、范翠枝兄妹之间的换亲故事,这段故事充满矛盾冲突和戏剧张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双方家庭的各有所短、使他们在对待儿女婚事上,有了共同的要求,那就是儿子没结婚之前,绝不允许女儿结婚。由于双方儿子都有各自无法克服的短板不容易找媳妇,又都有一个女儿,所以,换亲就成了两家最好的选择,而且双方兄妹也都同意换亲。虽然有人可能觉得范翠枝不应该出尔反尔逃婚,我却觉得,她“出尔反尔”逃婚可以理解(顺便说一下,当年我有个朋友就在婚宴上逃婚跑去了深圳),作者也对此作了足够的铺垫——事先赖八国给他们出了逃婚的主意,她在矛盾挣扎中是不愿意那样做的,她按时正常发嫁,这说明她还是有良知的。
但出嫁当天,她的心上人余得水按照赖八国的指点,一直跟着她出嫁的马车,又适逢天降暴雨不得不躲雨,给了他们机会,她在头脑一热的情况下,为了爱情奋不顾身逃婚,作为对封建习俗“换亲”的一种反抗,未必说明她是个多么坏的女人,甚至在一定程度来说,这是她勇气的一种体现,换个女子还未必有这抗争的勇气呢。所以,我佩服她的勇气和抗争精神,以及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她不惜身败名裂,宁愿被父母责骂、被哥哥责打,逃婚嫁给余得水,一分钱彩礼不要、任何仪式没有,心里竟然还甜滋滋的,不是为了爱情能是为了啥?
而王金枝却相反,在范翠枝逃婚、自己被娘家叫回后,她因为提前和范来运有了夫妻之实,而且自己也确实喜欢范来运,所以,就毫不犹豫地跟着前来接自己的范来运“逃了婚”,把一堆烂摊子扔给了母亲和哥哥,这对母亲和哥哥无疑是残酷和致命的打击,但是这样,才更能让读者从内心深处升起对他们的同情,从而更能吸引读者读下去——站在王金枝的角度,她的“逃婚”也合情合理:“你们让换亲,我就换亲;这换了亲,你们又因为范翠枝跑了就让我也回来,把我当成啥了?我已经接受了你们的一次摆布,这次,我不接受你们的摆布了,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王金芝同样是一个勇敢追求爱情、令人佩服的女性。
更妙的是,读到最后才发现,范翠枝逃婚嫁给余得水、王金枝“逃婚”跟定范来运,让姚淑美母子吃了大亏,但后来发生的事,却在很大程度上给了他们补偿——王宝禄的养女(即妹妹王金枝和范来运的大女儿雪梅),与余得水和范翠枝的养子(同时也是余得水亲侄子)长大后,展开了新一轮的爱情追逐,和上代人不同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爱情走出封闭的村寨,去到遥远的广州、又从遥远的广州返回古老的村寨——如果不是范翠芝逃婚嫁给余得水,王金枝“逃婚”跟定范来运,也就不会有后面的养子、养女出现——在两家大人原本是亲戚、却因为逃婚事件而成为仇人、断绝来往的情况下,养子、养女本来没有机会相识,更没有机会相恋,却因为同班上学,打破了这层壁垒——在余粮初出场还是个痴迷打树练拳的孩童时,我就想:他会不会是余得水和范翠枝的儿子呀——如果是,他和雪梅是亲老表,即使姚淑美和王宝禄不反对,也是不可能结婚的呀;如果不是,为什么要重点写雪梅这个姓余的同学、让人一下就想起当初拐跑范翠枝的余得水?
读到最后才明白,原来他是余得水的侄子,因为一个有着神秘色彩的“半碴子烂缸”做成的猪盆,余得水和哥哥余得风两家有了矛盾,最后经过一系列变故,余得水和范翠枝的儿子金锁游泳时溺水而亡,而他们因为有文化,在村里担任妇联主任和会计,在计划生育的时代背景下,做过绝育手术无法再生,所以,不得不在老人的调解下,用那个喂猪有着神奇功效的半碴子烂缸做成的猪盆,换回了余粮的收养权,从而为雪梅和余粮的爱情打通了血缘阻碍。
如果没有余粮这个人物,雪梅的爱情该交付给谁呢?虽然她的姥姥姚淑美说:“除了这个姓余的,其他任何男孩都可以!”但是放眼全书,没有一个男孩能让雪梅动心,包括在广州打工时台湾老板的儿子阿旺,对雪梅称得上是降尊纡贵般地喜欢,但那一是不现实,因为豪门没那么好进,作为一个打工妹,即使嫁入了台湾老板家,也未必能过得幸福;二是这样会脱离家乡、与姥姥姚淑美的愿望背道而驰;三是如果为了个人富贵就抛弃家乡和亲人,这样的人物也不可亲、不可爱、不可敬了——最重要的,阿旺虽然是富二代,但雪梅却不喜欢他——因此,雪梅的爱情,还真得安排到余粮身上才踏实。
所以,看到余粮为了自己与雪梅的爱情,和当初范来运接王金枝一样跪在姚淑美面前任由打骂的场景,我不禁为作者的巧妙安排而叫好,这是类似的场景第二次出现在姚淑美面前,也是类似的难题第二次摆在姚淑美面前——最终,在余粮和雪梅的共同努力、以及姚淑美经过女儿王金枝“逃婚”事件后的反思共同作用下,姚淑美不忍再让类似的“逃婚”悲剧在外孙女雪梅身上重演,最终答应了他们,从而给了雪梅和余粮的爱情一条生路,给广大读者的心灵留下了一抹慰藉,同时,也给范来运、范翠枝原本破裂的亲情做了一种弥补——毕竟,这是哥哥范来运的亲生女儿嫁给了妹妹范翠枝唯一的养子,两家大人不管原本有多大的仇恨,也会因此有所减轻、减弱的吧……
最终,经过一次次命运的捉弄与抗争,终于过上了好日子的姚淑美,在生活渐渐好起来、不愁吃不愁穿的时候,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寿终正寝,灵魂与身体分离,灵魂飞向充满光和热的宇宙,走完了她平凡却不普通的一生——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何止一个两个、百个千个?可以说,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度过一生的。
综观全书,里面牵涉到的不同年代的每一对恋人,都是纯真的感情、真心的爱恋,不管是范翠枝、王金枝,还是雪梅,甚至雪雁,在与人相恋、结婚时,都没有以物质条件为基础,完全做到了爱情至上,这也是那个时代人们婚恋观的真实写照——包括贯穿全书的主角姚淑美,小说开篇她的丈夫王贵仁为了避风头藏起家里的八坛金银珠宝,小说结尾在台湾另有家室的王贵仁从台湾归来探亲,因为各种原因要带走这八坛深埋地下多年的金银珠宝,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为他付出一生的姚淑美不仅没有阻拦,还全力支持,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在艰难的年代里,它们连个窝窝头都不如——这在客观上,也与现代社会爱情以物质利益为重、把纯真的爱情变成一场场交易形成鲜明对比,也因此引人深思: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应该追求什么?我们的爱情,到底应该像以前的人那样把它当成爱情,还是任由它变成赤裸裸的交易?
所以,读完《人间》,我不禁掩卷长叹:这本历经七年时间打造的《人间》,虽然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韩飞却把它写出了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写作者一辈子可能无法企及的高度,因此,我真诚地祝福他在接下来的创作中,能够发挥出更大的潜力,创作出更多更好具有大家风范和文学魔力的作品。
作者简介
朱应召,作家,笔名朱哥亮,河南郸城人,河南省作协会员、电影电视家协会会员,出版《管人笔记》、《尖刀团队特训记》、《房地产商的101种死法》等图书,著有诗集、影视剧本集多部,创作有《老家周口》《老家郸城》《你好郸城》《温州市周口商会会歌》等歌曲数十首,创作的院线电影文学剧本《桃李春歌》。
作品曾获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散文类三等奖、河南省电视文艺牡丹奖一等奖、河南省广播文艺二等奖、三等奖、周口市优秀社科成果一等奖、三等奖、周口市第七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周口市第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周兴嗣短篇文学推优活动“好作品”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