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难道不正说明它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
——米兰·昆德拉
(一)关于轮回
故事是从轮回之说开始的。
轮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轮回带来的那种反复,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将在无数次的轮回中无限次重复下去。如果真将如此,轮回既使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何况还是无数次的重复,无限次的复制。如果生命的轮回真是如此,也许真的一次就够,哪怕生命在这一个轮回中未来得及精彩绽放而充满遗憾。
可是,我们若不相信轮回,那么我们对生命中的一切都将会变得无所谓,对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将不负责任。那些过去,就只会剩下比鸿毛还轻的文字、历史,而人们将不再惧怕。正因为我们不相信轮回的存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生存法则将变得没有底线,我们内心的道德底线也将被人性的卑微一点一点的突破。结果就是,人类放任自身所有一切的动机和行为,而那些卑鄙、丑陋、罪恶都被得到预先的许可和谅解。
也正是我们的生命以无限重复的方式存在,所以我们如同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禁锢在时间永恒的轮回之中。而这种轮回带来的恐惧,让我们不得不对我们在现世中的一举一动都抱有沉重的负担和对未来的无限敬畏,因为我们不知道现在将会给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因果。所以,尼采才会说永恒轮回的存在是我们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也是我们生命中真正无法承受的重。
既然生命之重莫过于生死轮回,而现实生活中的所有一切又将变成生命中沉重的负担,那么,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论及轻重呢?
米兰·昆德拉用巴门尼德关于世界存在的二元论问道:何为重,何为轻,生命不能承受的轻重。
(二)关于轻重
爱那西穆德在他的十种论证中说: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相对而言的,轻与重,强与弱,大与小……哪一方的事物都并非本性使然,而是由于它与其他事物的相对状态而被这样认为的。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身就是一个隐藏有逻辑悖论的命题。何谓轻重?既然不能承受,那必定就无所谓轻重,不能承受就是重。
然而,孰轻孰重,是无法量化的一个概念,只有在对比的情况下,才能产生轻重,否则就没有轻重了。对于昆德拉笔下的轻与重,恰恰描述的是无法言表的生命之轻重。生命之重莫过于生死,那么与生死相比,其他的一切就无足轻重了。
可是和死亡相比,我们在短暂的一生当中,又能有多少时间去思考死亡?“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已”,“不知生,焉知死?”。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些看似平淡却无比熟悉的情感、生活以及那么多的偶然,才是把我们捆绑的轻重。我们无法挣脱。生活的平凡、无常,才是真正的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
昆德拉给生命定义的轻重,本身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具体标准,他也没有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够更好的承受生命之重。他只是用故事给我们于启示,让我们对命运进行接纳与思考,思考生命之中似乎毫不在意的平凡与无常,那才是生命的本质,生命之中的重。
因为有了轻重,我们总是主观的去衡量世间所有一切事物的轻重,在我们的生活中,自然而然就分化成了更重要和不重要的事。于是在选择的时候,我们多了计较,功利,矛盾和犹豫不决。其实,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自我设定,把原本没有界限和对比的事物放在了天平的两端,逼迫自己必须选择和取舍。而事实的真相就是,我们所担心、牵挂、纠结的事,其实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是我们主观对比产生的结果。
托马斯与特雷莎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经历了七年之痒,经历了彼此的情感和肉体的双重出轨,经历了国家的沦陷、异国的漂泊,也经历了政治的迫害和工作的艰难。然而这生命中看似沉重的内容,并没有让他们在生活中能够做出某种合理或者更为正确的选择,他们只是在生活的惯性之下,感受生活的无常和平凡。他们从未觉得他们背负着承受不起的生命的重担,也从未想过是否能够承受得起这样的轻重,他们只是顺应生命在时空中的轨迹,按部就班顺其自然。
在托马斯与特雷莎的身上,那些所谓的重,其实就是无法改变的无常,不在乎你能否承受,这些生命的轻重就好象不存在一样,因为我们无力改变。而真正让他的感到沉重的,恰恰就是生命之中的那些看似平常的轻。那些生活中平凡的点点滴滴,这才是真正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三)关于爱情
跳跃性的时间辗转,一切偶然就变成了必然。也正是命运的安排,再次让偶然变得正常。托马斯与特雷莎两个人的萍水相逢,成了共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正如托马斯自己所说:她就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水就漂到了托马斯的床榻之岸。于是,水到渠成,他们彼此收留。而把特雷莎放在蓝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命运,不管托马斯当时是怎样的排斥爱情,只相信情欲,但是在那一刻,他还是不得不的认为,这就是爱情。
任何一种爱情,一定有一种看不见、理不清的纽带相连,可以把生命之中的两个灵魂连在了一起。托马斯与特雷莎之间那种抱在在一起才能入睡的安全感和认同感,都是在托马斯越抗拒越谨慎的拒还相迎中,不自觉发生的。虽然那时,在托马斯的情感世界之外,还有另外很多的局限在肉体关怀上的女人。甚至有萨比娜这样的,理解彼此且保持长久关系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托马斯能够选择相信爱情,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爱情。
生活的变化真的是从七年之后开始的,也许是时间节点上的巧合,或许“七年之痒”真的就是爱情或者婚姻的窠臼,七年之痒的魔咒屡试不爽的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当特蕾莎决定离开托马斯而从苏黎世独自回去布拉格时,特蕾莎没作犹豫,带着那条叫“卡列宁”的狗回到了被苏联侵占的布拉格。短暂的分离,再次让托马斯感觉到特蕾莎对他的重要,他开始宿命般的相信离不开特蕾莎了。于是,托马斯放弃了苏黎世原本衣食无忧的的工作,追回到了布拉格,哪怕他知道可能回去的生活会与现在相差天远。
回到布拉格的他,竟然有那种感觉,对过去七年岁月的回忆,远比在一起真实的生活感觉还要更加美好。这是生活的迟钝,还是爱的疲劳?反正这个坎摆在了他俩的面前,等待他两共同迈过。
对于托马斯与特蕾莎的这种选择,谁能知道对错?谁又能说得上熟轻熟重?何谓轻,真的可以轻如鸿毛?什么是重,真的可以至死不放?这都是感觉的主观结果,轻重只是结果而非选择。所以在托马斯与特蕾莎之间,早已经没有了轻重,都是生命之中不可忽略逃避的真实。
(四)关于灵魂与肉体
在书里,不可避免的涉及生命中无法回避又百般遮掩的东西,性。其实,在书里,不管是托马斯、特蕾莎,还是萨比娜、弗兰茨,决定他们之间错综复杂关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性,这是爱无法回避的东西,也是人性无法回避的内容。正如叔本华所说……
在“性”与“爱”,“情”与“欲”两者之间,理性与感性总是一直在博弈。性是本能,而爱亦是本能,只不过爱是性在本能上的升华。从性到爱,才是托马斯真正内心承受不了的生命之轻。由两性关系而引发起的情与爱——————
托马斯总是设想在“性”中逃避“爱”,总想“爱”可以对“性”做出让步,可是最终的结果还是爱的无法妥协,性可以、爱不可以。所以,无论他在肉欲上怎样的放肆和为所欲为,在对特蕾莎的爱面前,他只能收敛,再收敛,直至最后的只剩两个人的世界,隐居一个叫——的小山村。
灵魂与肉体的不可分割,如果有,也是我们灵魂本身的问题。而对于出轨,根本不存在肉体与灵魂的区别,肉体只是替罪羊。当我们每次大声替自己的灵魂作辩解:肉体虽然污浊,但我的灵魂依然清白。那完全属于扯蛋,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肉体属于你,灵魂同样属于你。
不管托马斯与特蕾莎怎样处理灵与肉的关系,两个人真正的在一起,必定是灵与肉的不可分割。在生命最后的归结处,他们实现了灵与肉真正的统一,直至死亡。
(五)关于政治
当然,书里面也有我们不得不隐晦而又必须正视的东西。当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这些社会意识形态出现在现实的生活中时,无论是在波兰、捷克,都将影响他们的生活。生活在布拉格的托马斯与特蕾莎遭遇了捷克最为黑暗的时刻,这一切来自另外一个国家的暴力和统治,他们深受其害。
被捷克人称为苏联帝国主义的国家,是在六十年代入侵整个捷克的,当然,这一切对苏联来说,是一种拯救和决助,就好像我们国家在解放初期受到他的帮助一样,在那个年代,我们称他们为“老大哥”。当“老大哥”的政治目的不能达到和实现时,侵略者的本性便露了出来,而我们国家采取的是强硬的自主态度,宁可牺牲得之不易的情感与利益,也要摆脱政治的挟裹。遗憾的是,捷克没有做到,布拉格只能沦陷。
俄国的入侵,何偿不是一种意向,就如萨比娜入侵她的婚姻一样,无所适从。
(六)关于梦
梦是人类自身最奇妙的未解之谜,梦也成为本书里面的一个重要意向和心理暗示。
如果说对于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我无法认同的话,那么,在特蕾莎的诸多不断交替的梦境,我深深体会到,现实与梦之间的某种关联。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现实生活的映象。既使他们的梦境来自一种意识最深处的性,也与弗洛伊德的梦之说不谋而合。
爱的对等,似乎是从特蕾莎的无数次恶梦中开始,那一个个梦里的意向总是在现实找到对应的关系,使得托马斯不得不相信爱真的发生。特蕾莎一次次恶梦中的呐喊,总是让托马斯感到这个顺水漂流过来的女陔就是他宿命中的爱人,一个需要他保护和关爱的人。他相信梦传递的信息,带来的超越现实中的感受。特蕾莎的梦总让托马斯感受到一种心碎的美,托马斯深陷在那种梦的迷人的魅惑当中。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具有某种密码的信息交流,是人内心深处潜意识的外涌,既然现实中无法实现,就在梦里得到体现。其实梦里所产生的幻境往往就是我们在现实中无法见证或者兑现的东西,所以要不是恶梦,要么就是美梦,那种无痛无痒的梦总是无法留下痕迹,让我们深刻记住的只有梦的美丽与恐惧。美梦成真,恶梦相反,这是我们给梦的自我解释,也是一种美好愿景。
(七)关于小说
昆德拉的小说一般具有多重的意义,很少只是体现单一清晰的明确主题。正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样,命运、爱情、轮回、灵魂等诸多命题,不可抗拒的出现在托马斯与特蕾莎生命当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
昆德拉在书中对于故事的叙述,并没有如传统的小说手法,尊从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而是利用一种时空上的错序,让故事在叙述中逐渐接近生命无序的本质,揭示生命的意义。
由于从小受中国文化,文学的影响,在语境上、故事的叙述方式、文字的表达上还是难以接受。所以,在看这本书的过程,显得异常费力。先入为主的哲学命题,让我陷入不由自主的自我预设,始终无法从昆德拉的叙事语境和手法上感受到生命的轻重,更多的是思维上的混乱和对故事的捉摸不定。
昆德拉善于在小说中植入若干哲学命题而作为整个故事框架的支撑,甚至于小说的灵魂。就如在本书中,他就把巴门尼德的宇宙观二元论进行对立解析,用故事的叙述方式把轻重置于生活的各个场景和生命的整个过程之中。当然,对于哲学命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引发思考,在思考下产生的任何动机和价值取向,都可能成为生活中不能承受的轻,这就是故事的核心价值。
思考就是灵魂的活动。
在昆德拉这里,生活变成了命运,一切都有了意义。
20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