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连续着方才失重的梦境,在那里面,我真切地掉进一口温泉的喉咙里,我四肢如将要锈断的铁丝,勉强戳在肉质的四面上,锈刀下滑割裂它的肠壁,咝咝啦啦令人虚汗地响着,我担忧下面那些滚沸的血水,和上头那些挤水欲滴的浓云朵,闪电在石壁后面噼噼作响,演绎着石类的粉化,水多得我枯发疯长,不久的日子过去,它们自己就绞缠成灰麟满覆的筏子,我双腿代为螺旋桨,在浮动也陷涌的咸水里翻搅,每当击中或擦过碎冰,一簇簇刺痛就是我皮肤上的破绽,我的皮肤由于长久穿衣而隔离日晒而苍白,那它们的破绽就渗不出血色来,所以,血水并非我造的,我只是将要落进去。你也许不懂落入血井之前的惊恐,我也不想懂,尽可能地注意着外面的事情,哪怕细如毛囊的事情——例如声音,正值秋天的声音,发自她在疏林间散步的脚下,每一步踩碎久落而枯悴的叶子们的一小部分,莎莎莎莎地,像是正在咀嚼一种薯片,大约过了四五片左右,她就饮一口酒下去,大约过了两三口左右,她就猫着腰去切换一首歌曲再猫着腰倒退着回到沙发上继续嚼一种薯片,裙边与之前翻卷的角度一下子就不再一样了,她挠着头发,莎莎莎莎地,挠笑了自己,酒窝子就凹了出来,瞧她的门牙,是不是比一般的姑娘更大一点?是的啊,这就是还在生长的意思,不久的日子之后,就会被别的齿追上来大小,变成和别的姑娘一样整齐的,这是值得等待的事情,所以嚼薯片(这种难吃的东西)是她在进行的,光合作用,头发也会像叶脉一样越来越长,随着每天起床了每天睡去了那种种不看时间却本身显着时间的事情,她活着,她就变着。我们曾经一起锯木头,不是说同时的那种一起而是说同样的那种一起,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她歪着脸夹着小提琴,用羊肠弦锯出声音赶走了家里的别人,我和叔叔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地面上拉扯锯子,莎莎莎莎地,锯末落满了我球鞋的表面,我舍不得动,腿麻了也舍不得因为舍不得抖坏了锯末像雪被一样的均匀,涂色的和涂答题卡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不均匀,一旦我做一个东西它均匀起来,我就满足得很,比如走路啊,不小心的右脚踢到了一块小石子,我就想着法儿左脚也找一块小石子踢一下,在找到之前我走路都走不好了,总觉得我是在单脚跳而不是双脚走,直到我左脚踢到了一块小石子,但我发现这个力度留下的感觉和刚才的不是很一样,于是我追着那个石子重新踢,但是这样两个脚踢的次数就不一样了,只好右脚重新踢,就这样踢了一路,后来发现,如果石子滚的距离不一样或者在霜冻的枯草埂上咕噜出的声音不一样也不行,我还得踢,结果上课了我仍然忧伤,仍然耿耿于怀我踢石子踢得不均匀,一整天都觉得挫败,哪像她那么不在乎均匀啊,她吃薯片老是用右边的牙齿,我看得很着急,就只好移开目光看她的眼睛了,好在眼睛对称,两个瞳孔两个光束两个睫毛带两个左右滑动的心思都一样,就不让我那么难过了。但是说到底,不难过都是很短的,有的人他就是个难过的人,高兴只是出门时才戴的帽子,帽子总是不够大的,盖不住全部头发,而且她头发这一回长得也快,所以停不下来喝酒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难过人,她建议我伸直腿这样躺沙发最舒服,我就照做,那果然就舒服,我问她无花果还有没有,她说没有啦,但蘑菇还有,我说那也行,我们就一起吃蘑菇,她跑去停了歌曲,换成电影,我们边吃边看电影,电影里有一只老虎跑到他们正在喝酒唱歌的那个房子的洗手间里面了而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俩为这只突然的老虎突然笑起来,笑得太凶了,声音一个盖过一个,满眼都抛出洒向投影幕的星光,实在是难以再坐着而且也不可能看得懂电影了,我们只好躺在沙发上,沙发窄,我们就相互抱着继续笑,她把脸放在我胸口我把脸放在她头发里面,眼里看到的星星们越来越多,我就等于是进入了宇宙,黑色头发如同星系之间摇摆的海带,星光落在海带上面随着晃动,就是秋天大风摇撼疏林里的树体,入冬前的闪电噼噼作响,我发自内心地庆幸这类干燥的闪电不会制造雷雨,就放心地抱着她轻飘的身体,她对着我的心脏学起老虎的吼叫,让我觉得是巨猫在用呼噜声拉长我的骨骼,我变成了漫长的鱼类,透视之下露出均匀排布的骨骼的椭圆形横切面,海水从骨髓的孔隙中发酵出连串的气泡,咕嘟咕嘟地,氨基酸疯了般组成氨基酸形状的蛋白质,蛋白质疯了般组成蛋白质形状的单细胞,单细胞疯了般组成单细胞形状的三叶虫,三叶虫组成恐龙,恐龙组成始祖鸟组成鸭嘴兽组成蜥蜴组成蛇组成老鼠组成斑马组成黑白相间的优雅的条纹,这个宇宙完全是分形的,由亿万个钢珠排列成印花布料的纹理,每一粒钢珠周围有八粒别的钢珠,每一个就同时发出八次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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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看到的却是猴子,是她的一个好朋友的一只猴子,它来到她的身边,用毛茸茸的手抚摸她的乳房,它手上的绒毛从乳白变成浅灰变成深棕变成钴蓝变成紫黑变成很多颜色杂合在一起的没有名字的新颜色,它也跟着长了一亿多岁并且又哭又笑地衰老起来,最后缩成了手掌里面的一小只猴子,可是,她说,可是这个是猴子的朋友上个月已经自杀过了,它到死了都没有说它爱我,我说,这个我很理解,有的人是说不出来爱的,就像这时候我吻不下去你,即便我的嘴唇离你的嘴唇比离我的牙齿还要近,我但是,吻不了你。她说是的,因为爱情是抽象的,没有哪个动作能配得上,我说是的,爱情是抽象的,看不见你时我觉得非常爱你,但看着你时我就找不到爱的感觉了,因为你太具体了,我只能看到你狭窄的身体但是看不到宇宙了,要是没有宇宙那么大的东西,爱是没有办法拿出来放着的。她说是的,所以心都是比宇宙大的。我说是的,佩索阿说他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而我的不比他的小。她说是的,就像空气总是会从气球里面跑走的。我说是的,一个气球吻另一个气球是没有用的,只有风才能刮进空气里面。她说是的,所以吹进气球的不是风因为只是嘴巴里面挤出来的一点点力气。我说是的,风只会把整个气球吹走。她说是的,所以用嘴巴说再多次爱都不够,不如就不说算了。我说是的,爱的人在爱里面就像星星在宇宙里面就像水珠在大海里面,爱的人是失语的。她说是的,因为抽象的东西是形容不出来的。我说是的。她说是的。我说是的。她说是的。我说是的。她说是的。我们说着是的、是的,便睡着了,在进入梦境之前,我发现我像猴子一样,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面,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于是我们就进了这个梦:我们俩失着重,真切地掉进一个温泉的喉咙里面,四壁是鲜红柔软的,我们的十个尖锐的指甲插入壁面,我们像是早就住在这只鲸鱼的肚子里面了,我们抬头就看见了它正在喷水所以张开的气孔,在孔中细碎无穷的泡沫之间,远处蔚蓝的空气抽搐着捏出一股股云朵,几乎快看不见了的绳索一根根地、仔细地拴紧它们,绳索们的另一头,拴在那些海滩上的寄居蟹的右钳上,绳上的拉力明显地已经超过了蟹钳的承受,于是放烟花般,千万只蟹腿从地面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断落,被扯到空中,组成细碎的残酷的分形的天空,那只是一种近似于颜色的不可描述的存在物,既存在,又不具体,拥有和梦境一样的本质,没有哪一个晚上的梦是在描述一个具体的故事,无论梦是多么漫长,它都是瞬间的,就像闪电是瞬间的,就像一切的光——例如目光,她正在观看雪山的目光,山脉从大平原的皮肤上隆起,如同一道巨手挠下的抓痕,在十月渐渐冷下来的草地上扎营,她看着云雾时常笼罩着的雪山们,在我们野餐结束时的黄昏里,用小提琴拉起帕格尼尼,杂风、杂音和杂草断断续续地铺展出一道随着声音漂浮上去的目光,它所扫过的陆地表面,被一场持续的闪电描述着,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滚动的云雾在雪山的冠盖上面停了下来,这次静止不出意外地制造出大山之周弥漫着的爱的感觉,随着音乐所修饰、净化的目光,以一瞬间、一瞬间存在的爱,堆叠成更大的、表现出稳定之假象的更多的爱情,我们全都沉默于其中,就像冬眠醒来在冰川里寻找海鱼的北极熊一样,不描述,却能感知到这个醒来只是下一次冬眠之前的小小间奏,冬天并不遥远,光会在它到来时我们藏身其中的雪窟里熄灭,关于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持久的闪烁,只有瞬间的熄灭,关于爱,也是这样的,由于熄灭如此普遍,它只能以抽象的形式存在,它只能不描述、只能在梦中、只能柏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