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学,遇上这样一位尖刻的男生,四方脸,如涂面粉,有着这里傣族特有的厚唇,时时泛着鲜红色,四肢和身板纤细,好似这里的竹节虫,棍子似的身体,发丝似的四肢。
我在小学,以“不是好孩子”而闻名,有时处处被规矩的学生在道德上看低一等,让我时时伤心。
一日,在我上楼时,瞧见眼前几阶的台阶上落着一个钱包,不是老师的那种皮包,而是校园外的小卖铺卖的那种两三元的纸制钱包,没有打开,看不出其它地合着躺在那里。
眼见四下无人,我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好似要将我跳昏过去,这种钱包不会装太多钱的,说不定没有钱,那就白得一个钱包,如果有钱,或许会得几元,我是要把它捡给老师呢?还是先打开看一看?眼看就要走到那个钱包的旁边了,我越来越觉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眼睛更是锁着那个钱包放不开了,这对一个渴望零花钱的小孩子来说是真是一个天大的考验!
当我放慢了的脚尖刚要放到那个落着钱包的台阶上时,我只觉得头上有人,一抬头,便看见了伏在拐角楼梯栏杆上眼神尖锐地看着我的他,不知他在上面站了多久,面带着看穿我心思的讥笑。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好似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里,一下子羞耻得不得了,立马从钱包旁飞也似地跑过,一溜烟上了楼。
这便是小学时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只感觉他是一个小小年纪就深刻得处处没有快乐可言的人。
到上了初中,我们竟然成了一班里的人。他还是正对着我的后桌。我在心里暗喊倒霉,以后要处处被他在道德上诘难。没想到长大了的他,意外地变成了一个声音弱弱,行动柔柔的人,再不见幼时的尖刻。
虽然他性格举止一眼与常人不同,但和他交谈,相处久了,发现他算是有趣,后来,甚至可以和他开抢作业本的玩笑了,我一放手,他“哎呦!”一声柔倒向一边,我和我们各自的同桌则咯咯笑个不停,笑他倒时的兰花指,归位的他则咬牙挤眼地佯骂几句,虽然我们四位不是要好到明显的地步,但却在心里一起建立了淡淡的前后桌羁绊。
然而不久祸事就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的男生竟然团结起来欺负他。我意识到这点,还是因为偶遇班里的男生在他的座位旁围成一小圈,手里扣着橡皮擦,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侮辱的话,逐渐由试探性地转为大胆地往他身上扔橡皮擦,他虽偶有怒态,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我一看,这圈人中甚至还有班里那个明显低智的男生。
我很想帮他,可是我没有能力,我不敢想,如果我帮了他,那群男孩子今后会如何欺负我。因此,我回到我的位置上,混入其中,假装用橡皮丢他,其实是一个橡皮都落不到他身上,全丢到欺负他的那群男孩子身上了。那时我心里时时忧伤抱歉,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帮我的这位朋友。
后来,我们调换了座位,原本淡淡的友谊也被距离和时间切割得粉碎。因为他的外形,班里人对他的欺负和歧视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厉害。
一次,一个急公好义、脾气火爆的女生实在看不下去那群男生这样欺负他,便上去和那群男生吵,讨不到便宜,她就去办公室告,吵几次告几次,老师对此是死人。那群男生敢如此,与老师的放任不无关系。
不过多久,意外的,先前这位很替他出头的女生一下便成为了班里女生中最讨厌他的一位,见他一次,便狠骂他一次。说是她发现这个男生不懂感激,做下了触犯她的事,活该被全班人欺负。她也转身加入了欺负他的大群。但我们是没有看到死证据的,和后面所有人对华的控诉一样,都有风和影之疑。
这个男生华,至此,除去部分像我一样的旁观者外,他已经完全沦为了全班人欺辱的悲惨对象,在班里地位最轻低。
班主任对他品质的否定更是令他在班级里的处境雪上加霜。
原因是他在学校经常被欺负,处处被排挤,因此他请假的次数比大家都多,到了后面,甚至出现了“无假无人”的现象,班主任四处联络找他。
班主任第一次当着全班人的面怒发冲冠地逼问人,质问华为何要将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大家就知道了华竟然做出了这种为大家所不齿的事。
看着华声音弱弱,一句话也讲不连整,微缩着脖颈绷直着背,像受惊的猫儿般的模样,只在老师逼问急了的时候回答一两句。我在心里想:老师,您好糊涂哇!您看他像坏种吗?即使他真是两面人,你也应该先查清楚呀!我们几乎没有手机,给学校留的必须是家长的电话,您怎么知道是他把您拉入的黑名单还是家长的失误呀?还有,这里的农民父母大多没有什么规矩意识,糊涂得厉害,是不是他父母一时忘向您汇报了也不知道哩。他昨天失踪,这才刚出现,您什么都没问清楚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下了这么厉害的断论!怎么唯独不见您在其他同学欺负他的时候搞一次这大阵仗!我的确敬爱您,但您之前是真瞎呀!
华被风风火火的老师逼问得讲不出什么,挨了一次最严厉的训斥。
此后,在班级里华又多了一项“道德丧失”的污罪,失去了大家对做“人”该有的最基本的尊重。
往后一次,他又失踪,几天才出现。当看到他回来后,我们几个人好奇地围坐在他旁边,问他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
他看了我们一眼,显然这是他回来后不知第几次向好奇的同学解释他失踪的事了。他说当他走到小学垃圾场旁边的那一片潮密竹丛时,被突然蹦出来的两三个大汗捂住嘴掳上面包车,他在车上挣扎,便被他们在肚子上狠踢几脚,才疼得他流泪老实。他们把他掳到不远处一个村子的黑屋里,和一个一直流泪看着才上小学的妹妹关了起来,期间他偷听到明天这群人贩子就要将他和小女孩卖掉,他便留意找准机会拉着那个小女孩逃出了黑屋,他们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才逃了回来。
听到这么天方夜谭的解释,围坐着的同学都不大信,怔了一会儿,稳重些的则开始挑漏洞,急躁些的则逼他承认他在撒谎,我也半信半疑。不过这么重大的事真假应当立马交由警察去调查呀,但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静悄悄的,既不逼问出事情的真相也不报警。大多数的同学一口就咬定他在撒谎,教室里刮起了一股腥热的风,听过或没听过完整经历的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统一战线,挂上说谎的军旗,浩浩荡荡地开始讨伐他。
我被他们的行为吓得不轻。在事情的真假未定之前,只因华是班里被他们打为名声最差的人,便被他们如此迅速、轻易地盖棺定论,抬入活埋了。但凡一个长着心肝的人,听到华的这番经历,若是真的,当会说几句“唉!可怜!可怜!”如若是假的,当会说“嗳!幸好!幸好!”——这些人没有心肝。
我终也不知这件事情的真假,大家似乎都不关心一个“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
往后班里又闹了一阵华在同学们的社交软件上诋毁同学们的风波。来教室证实的大多数是女孩子,说华在她们的账户下评论不堪入眼的言论,有些性子直爽的女生直接复述了出来,都是一些平时没人说的下流话。可那时网上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知道网线的另一边是谁呢,就我,也是被盗了两个QQ号的,我的号被盗了,我向大家说明,大家会信,华则未必,没有确实的凭据,因此我不下最终的结论。
看着华还是那一副猫儿般的紧张模样和清亮的眼睛,虽然我直觉不是他做的,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还是不由得对他的性格开始模糊起来。
他的出生和家庭,我们是不知道的,我总隐隐约约觉得,是他身后有一个恶魔般的人,将他控制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智不全,是很容易被震慑和控制的。那个人和他很近,或许是他家里的哥哥,或是邻居,总之是同村距离很近的一个无恶不作的坏种,随意霸占他的东西,用他的身份作恶,是不无可能的。在我念小学时就见过了这里形形色色的各样人,我向善,但我不信性善论。
我总归更相信我对他的直觉,因此时时留意他的来处,看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村子。
有次收假,父亲送我上学,在小镇入口长长柏油路旁的一条岔路上,我看见了华。阔澈的天空深蓝,那是一条被踩得邦硬清洁的土路,路旁各种一小片桃林,桃树被俢得不高,长得很宽,树与树之间距离宽洽,华穿着当时流行了一阵的仿木纹厚底人字拖,提着一个蓝色的卡通亮面手提袋,自顾自地低着头从桃从中慢慢走来。
从这种环境中来,他怎么可能是同学们口中的那种人呢!我不禁想。
再往后,学校把我们锁起来啦!不让我们自由出校门。我时常怀念学校门口的摆摊小吃,尤其是炒饭。于是我就找走读生华,要他千万要帮我偷带一次校外的炒饭。我不像其他人一样吩咐他,我和他商量,他起先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馋虫劝,于是终于同意帮我带一次。现在想来,虽然那时的我是平和商量的语气,但因为全班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我的所为不知在他眼里可否是一次软逼迫。
往后,就没有往后啦!华还没上初三就退学了。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现在,当我回想起初中的华时,内心总是有一小块淡淡的创痛,它会在我沉静下来的某一瞬间不经意地蹦出来,慢火烧心,让我想起华的不幸和我变相的软弱。“唉,要是当时我帮一帮他就好了!一点点也好呀!”我总会那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