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左宗棠有诗联云:“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联中提到三位古人,其中的“一卧龙”指的是治理蜀国的诸葛亮,而“两司马”指的是西汉的文学大家司马迁和司马相如。
但我个人实在是不大喜欢那个司马相如,总觉得他用华丽词藻谄媚权贵有些过了,在我看来,他不配与司马迁齐名。
比较而言,我更愿意把两司马说成是西汉的司马迁与北宋的司马光。当然,史学界也一直是这样把他们并称的。
关于他们的史学才华,题目太大,需长篇大论才能尽述。我今天只作一个小题目,就是想简单地聊聊他们在史学著作里所展现的文学才华,谈谈写文章的两司马。
02
我觉得写文章除了必须具备日积月累的文学修养和对文字的熟练掌握外,他的人格和精神也必须跟的上,否则他的作品就不会拥有持久的感染力。司马迁和司马光恰好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才华耀目,而且都具有刚正不阿的伟大人格和发愤著书的顽强精神。
司马迁因为给远出国境力战强敌最后无奈降敌的李陵说情,与皇帝争辩,被汉武帝处以腐刑,此等污辱性的刑罚让身为士大夫的司马迁生不如死,但他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写成了伟大的《史记》。
而司马光身为翰林学士、皇帝的老师,却为百姓之利公开与皇帝顶牛反对王安石变法,最后,还拒绝了枢密副使之高位,被皇帝贬出东京来到洛阳,在那里,他和他的三个助手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历经辛劳,耗时十九年才编就可比《史记》的皇皇巨著《资治通鉴》。
03
大家都知道,历史文章是最不好写的。
一,历史人物不好写,尤其是重量级的历史人物,他们都是相当复杂的,你一个写不好,这个人马上就脸谱化。
二,历史事件不好写,历史中的大事都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不好理头绪。
三,文学描述难取舍。你不加文学性,文章无人观赏;你加的文学性太强,又会影响读者对史实的判断。
正是因为这诸多难处,所以,尽管编史书的都是当世大家,也都极重文采,但《廿四史》还是多为流水账。
这么对比下来,才能发现《史记》和《资治通鉴》的伟大,司马迁和司马光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都能尽量地把文章写的那么精彩好看,真是难得。
04
下面我们先谈《史记》的文采。
《史记》的文采自古有人赞之,班彪称《史记》“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唐宋时期的古文运动,更是把《史记》当作汉代散文的典范。同时,它也是人物传记的典范,其它史书作者多学之。
其次,在《史记》里,司马迁创造了许多凝练的词语,这些词语好多都成了我们今天还在经常使用的成语,比如“多多益善”、"四面楚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等等。而由司马迁的原文引申出来的成语那就更多了。
另外,《史记》写战争场面和人物都很精彩,下面摘一段我最喜欢的《项羽本纪》的片段书记于此,让我们再重温一下经典的精美。
项羽……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遗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舟,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此文短短二百余字,就使巨鹿之战的情形和项羽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读之如在眼前。
所以,鲁迅先生称之为“无韵之离骚”,《史记》是当之无愧的。那么,《资治通鉴》的文采又如何呢?
05
由于体裁的限制,司马光不能如司马迁那样整篇地写一个人的传记,他只能把一些精彩的表述散于整部书里,但这些小片段也充分显示出这位文章大家朴实无华的风格。
清末时,曾国藩在编纂他的《经史百家杂钞》的时候,从《资治通鉴》里选录了赤壁之战、淝水之战、韦睿救钟离之役等共十一篇。
在这些段落里,司马光在文字表述上展现了非凡的文釆,记人,如亲见其人;记事,如身临其境;记场景,如观画卷。比如入选中学课本的《李愬雪夜入蔡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个片段的主要背景是:唐宪宗时期,皇帝李纯一改父祖对地方藩镇的姑息态度,立志削藩,他派出军队,对那些不服中央的地方节度使进行征伐。《李愬雪夜入蔡州》就是描述名将李愬对淮西吴元济的夜袭,过程非常精彩。
其文曰
“愬曰“往东行!”行六十里,夜,……复夜引兵出门,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时大风雪,旌旗裂。……夜半,雪愈甚……壬申,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李祐、李忠义钁其城,为坎以先登,壮士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
鸡鸣,雪止,愬入居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矣!”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济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起,听于廷,闻愬军号令曰:“常侍传语。”应者近万人,元济始惧,曰:“何等常侍,乃至于此!”乃帅左右登牙城拒战。……
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取其器械。癸酉,复攻之,烧其南门,民争负薪刍助之,城上矢如猬毛。晡时,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甲戌,愬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资治通鉴》唐纪56
文章简洁明快,用词精准,往往几个字就可以把场景和人物的状态表述清楚了,这是司马光之能,他笔下的历史,那才是运动着的历史。
所以,对司马光的文采,梁启超先生用“飞动”一词加以盛赞,他说:“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毕沅作《续资治通鉴》,同是一般体裁,前者看去,百读不厌,后者读一二次,就不愿再读了。(司马)光书笔最飞动……看去令人感动。”
确实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