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学终于明白,我跟父亲的亲子关系没处理好,虽然我不怪他,他不是不爱,只是有点深不可测,而且他已经在力所能及内做到最好。我常常想,若是父爱再温柔一些,亲近一些,是不是更完美一些
爸爸偶尔会说起,我小时候他给我买麻花,到村西头中国(人名)家,然后一路驮着我回家。
我记得那家杂货店,还记得那家杂货店老婆后来生了个小儿子,比孙子年龄还小,村里人都笑话她。现在想想她不过才四十来岁,如果大儿子结婚生子早,她再生个小儿子比孙子小也没啥奇怪的。
这些鸡零狗碎的细节我都记得,可是我不记得爸爸驮着我买麻花。听他那么描述,我觉得自己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骑在国王的头上,就像现在我的小妞骑在她爸肩膀上。那样幸福的瞬间,我不记得,心里有点难受。
我在家里身体是最弱的,小学时掰手腕,比我小三岁的大妹妹就能赢我了。在体育上,他们是有资本嘲笑我的。
爸爸跟着大家讥讽越是这样弱不禁风的人越长寿时总说你看冰心,你们学过的那些文章,她母亲不是老担心她身体嘛,可是她很长寿呢!
嘲笑完,爸爸又叹气:小时候还每天拉着你跑步锻炼身体,还以为养个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可是白费了。
他说的我还是一点不记得。我记得的是经常傍晚在家门口几棵大梧桐树边便便,一蹲好久,常常呼喊妈妈:我腿酸了,我又掉dielou(脱肛)了。
妈妈认定我肠胃不好,不知从哪里找来偏方,到处找鸡内金(鸡胗里面一层薄膜)晒干,擀成粉末和在面粉里给我做烙模(薄薄脆脆的饼)。
她的细心培养了我的高口味,导致我对婆婆做的可口油饼没有极力赞扬,她总是颇有微词,这也是脱肛后遗症之一,谁想到呢。
爸爸说有好吃的舍不得,在外面总要带回来给我。他对我非常舍得,我是知道的。
他从贵州打工回来,给我买了一个十里八乡都不会有的枚红色双肩皮书包。他会在村里好多孩子一双布鞋从春穿到秋时,就去百货公司给我买昂贵的白牛皮凉鞋。
这些我有印象,却不是温馨的场面,因为每一次买东西必是他在外地一年半载之后的礼物。
我记得的是,他一脚把我踹到吃饭的小桌子底下,连我妈都不敢扶。原因我一点没印象,只记得蜷缩在桌子下面的感觉糟透了,当时就有预感这辈子不会忘掉。果然我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晰。
可他说,等我记事后就没打过我了,可见他压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记事的。
我记得更清晰的细节是他每次离家我都会哭,奶奶说我没出息,不勇敢,以后不是干大事的人,总是哭个不停。
后来我怕大家说我没出息,每次爸爸离家时,我都装着没事似的,在他离开之前先躲到屋后。
我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看着他等车,上车离开。他不用跟我挥别,我也不用在那么多人面前泪流满面。
你看我记得细枝末节,却想不起爸爸的温柔。再仔细想了下,其实有的。
爸爸一次次外出,一次次回家后,终于做了一回“孟母”,带着我和妹妹们一起坐火车去江苏团聚,于是我们成了最早的苏漂,第一批农民工子弟。
说是坐火车,也许是站,也许是窝在地上,那个绿皮车厢里装了满满的民工,那里没有立足之地。
我站累了,爸爸让一位有座位的女人挪挪脚,让我坐在地上。那女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我坐下去时,碰到她的脚,她恶狠狠地看我一眼,嫌我不懂礼貌,说了一句难听的话。
后来我知道她是无锡人,再后来我还是纳闷,我认识的所有无锡姑娘、女人、男人都是非常聪明善良的人,她怎么会那样。
那时我虽然不是个小孩子,但也不到12岁。宽容慈悲是一项美德,可惜有的女人不到中年就失去了它。
对了,我想说的是下了火车,抵达目的地,我睡了很久,然后惊叫着在小腿的抽搐中醒来。爸爸很快来到我身边,说坐火车累了,腿抽筋,他给我按摩了很久。
那一次,我第一次深切感受了父爱的温暖,我也知道了原来那种疼痛是腿抽筋,以后就经常腿抽筋,只是再也没得到过按摩就是了。
慈母严父是悠久的传统,是我们的特色嘛,不尽然。但我爸爸是最典型的严父,不怒而威,何况经常发怒。
所以,在他那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很称职的父亲,我却没有享受到最好的亲子关系。我不是责怪他,而是充分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他的性格只能做到那样。
只是我是多么遗憾呢,我至今学不会跟他相处、分别,不习惯看他们离开。每次看他做出决然离去的姿态,我还是忍不住一阵揪心,希望他多待一会。
我连我女儿都不如。我爸威胁她,我要走了时,她也不抬:你走啊——
这下,轮到我爸爸失望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只有惺惺相惜的“怜悯”。我想他跟我应该是一样的,我没得到的他也没得到,我没学会的他也没学会。
我希望丫头跟我不一样,我希望她获得温柔的父爱,通过跟这个最亲近的男人的相处,学习跟别人相处,跟异性相处的经验。
看到他俩在一起看书、游戏,我很入迷,这感觉比我自己跟她一起玩还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