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桥日落
一听见三哥这句话,我从半梦半醒间猛地坐了起来。
走镖路上遇到诸多事情,这些事情一时冲淡了我对落梅风的担忧,一路上也并没有见到刺客的踪迹,因此不知不觉倒已经过了十余天。今天是启程后第十五天,也就是在今天黄昏落日之前,便将是最终决战之时。
但我也不禁怀疑,这一路上我们住过酒店、路过山道、经过村庄,可以行刺杀的地方多得是,为什么刺客却迟迟不下手,偏偏耐心等到今天?
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所谓落梅风的刺杀通知信,不过只是一种转移我们注意力的障眼法?试想王员外的仇家既然花重金请下鬼影团全军出动,又为什么要再雇隐月门的刺客,而且是出价奇高的落梅风?大抵是伪造了落梅风的书信,让我们对其他事情掉以轻心,以便鬼影团趁机下手!
这样想着,我的心似乎稍稍宽慰了一些。便起身洗漱毕,走进客栈大厅。只见师傅和老师叔已经坐在厅子中的茶桌上,古人有个词叫「正襟危坐」正适合形容他们。只见师傅右手不离刀把,左手摁在大腿之上,神情肃穆,这次走镖着实关系到他在江湖中的名声,如此严肃也是正常。老师叔倒是表情宁和,正盘在椅子上打坐,闭目养神。这一紧一驰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三哥和五哥也已经列坐于左右两侧,三哥倒也是沉得住气,正握着一块磨石在打磨手上的飞刀,前日茶摊之战扔出的飞刀自然早已收回,但毕竟使用过,担心刀口磨钝了,所以再打磨打磨。
五哥毕竟也只是早我几年入镖局,要跟一等一的高手过招,表情难掩紧张,他干脆闭上了眼调整呼吸。这高手过招,不是讲究出拳有多重有多快,也不是讲究刀法多么犀利,而是看打斗时的呼吸。呼吸匀称,反应自然也就快,动作才舒展得出来;相反,如果被对手压制得来不及喘气,久而久之出手也就慢下来,体力也渐渐不支,胜负就很明显了。所以顶尖高手过招,比的就是一口气的事儿。
我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再加上刚才想明白落梅风可能只是个幌子,心里倒还挺踏实。师傅也只是简短提醒了我们要注意的东西,临行前倒也并不啰嗦。
食罢早茶,我们便动身启程。
今日倒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风中还带着几丝清爽。我们今天走的是山路,一路上听着两侧的鸟啼声,倒是格外舒坦。对于走镖的人来说,这种天气是大吉兆。阴雨天不仅看不清远处,而且行动不便,更重要的是人心烦躁,这一烦一燥就容易生疏忽,一疏忽就容易坏大事。所以这天晴爽朗,倒是给我们增加些许底气。
这路上倒是比想象中的安宁,早晨、正午、下午都一路无事。
此时太阳也渐渐西沉,天空慢慢渗出了一些橘红色的晚霞,远处的山头也罩上了一层金红的纱衣。
果然什么落梅风,不过都是唬人的假事而已!我心里如此骂道,但话虽如此,毕竟临近日落,这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努力吞了吞口水,想把这不争气的心给咽回去,但还是感觉到它在扑通直跳。
这时候前面赫然出现了一段长长的索桥,大约有七十余米,也足够宽敞,大约五米多宽,连接了两头的山崖。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这要往下一望倒是足够吓人。
过桥是镖师必须十分警惕的事情,毕竟孤桥断崖是种险境。这一般人过索桥,可能怕的是在桥上的时候,上桥摇摇晃晃,往下一看又是深渊,往往会心惊胆战。
但是有经验的镖师担心的恰恰不是桥本身,而是桥前和桥后的部分。若桥前桥后有人埋伏,趁你过桥时从背后上桥冲过来袭击,或是堵在桥尾,把你逼在桥上进退不得,镖队在桥上又不好列阵,所以此事最是危险。是故镖师务必排查桥前后的方圆三百米范围,把周围草丛、石块、洞穴、大树都排查干净,确保没有埋伏才敢动身过桥。
所以师傅嘱派三哥和五哥带着五位镖师过桥,先检查长桥另一头的形势;他自己和老师叔在桥尾排查。我留在桥附近检查桥桩是否稳固、缆绳是否被动过手脚。
我查完了桥两端的木桩和缆绳,又来回把桥上每一片木块、每一条系绳都检查了一遍。这索桥修得确实工夫,木板与木板之间衔接得很紧,不留缝隙,这样推车、走路都不容易绊住,应该可以很顺畅通过,经过时少一些波折倒是更安全些。
我回头看了看师傅和老师叔,只见师傅俯身非常小心的用刀拨开每一片草丛,又用刀背把附近的树木都敲了一遍,确保没有空心;他绕着大石块逐个排查,时不时趴在石块上把耳朵贴着石面,用刀柄时轻时重地砸石头,听传出来的回声;有时遇到地面上隆起的土堆,还猛地往上一踩测验,可以说是用心备至。
那边的老师叔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有时候只是快速地扫了一遍,有时候又盯着一片山头看了半晌,突然迅速俯身捡起地上的几颗石子弹了出去,石子打在树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有的树枝被直接击断。这威力堪比洋人的火枪,要是人挨了这几个石子,怕是早已归西。两人就这样一个勘探低地,一个排查高处,这是镖师最缜密的合作方式了。
但听得突然之间,远处草丛窸窣一声响,这响声非常轻微,但老师叔立马一颗石子飞过去,只听得一声叫声,师傅已经抄起刀,嚓啦一刀把整片草丛从根部斩断。
里面露出来的竟是一只小猫,被老师叔的石子击中腿部,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见老师叔走上前去,竟抱起小猫安抚,把石子从肉里取出,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创伤药,简单包扎。
原来镖师走镖最忌讳误伤性命,哪怕是寻衅滋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师傅他们大抵还是担心落梅风,所以出手都比平时直接了些。若是误伤了性命,哪怕是鸡鸭猫狗,都怕祖师爷怪罪下来。所以老师叔一边抚着猫儿,一边跟祖师爷赔礼。放下小猫时,猫儿要是跑开了,那这单事也就这么了啦;要是猫儿不肯走,说明祖师爷不原谅,那估计还要再磕几个响头。
老师叔把小猫放下,这小猫甩了甩头理了理毛发,倒是踉踉跄跄跑开了。老师叔吁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转身回到桥边。
此时五哥也从桥那边跑了过来,那边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留下三哥和五位镖师在前面守着。师傅点了点头,三哥跟了师傅这么久,做事非常靠谱,师傅是放心得下的。师傅又嘱咐五哥带着另外五名镖师殿后,守在桥后,等所有人通过后再过桥。
随后,师傅让运着财物重物的推车队伍先过桥,一边观察桥面的情况。推车顺利通过,说明桥本身没有问题,由于这是我负责的内容,看到师傅点了点头,我倒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师傅、老师叔还有我,另外带着剩下的五位镖师,护着王员外的轿子往桥上走。师傅在前,我殿后,老师叔亲自带着一位镖师护在轿子右侧,另一侧有三位经验老到的镖师看着,一行人静静走在桥上,一边听着四周有无风吹草动。
此时已经接近落日时候,蓝色的天空如同一潭宁静的水,彤红的晚霞像染料一般逐渐浸染了大半边天空,慢慢流向更远处。天上的云朵红的像块玛瑙,又镶上了一条金边。太阳像沉沉睡去的老人,慢慢往山顶上移动,边缘已经碰到了山上松树伸出的枝叶。
在如此美景下,我甚至有些忘却自己还在护送着一趟危险重重的镖。我们已然走到了桥的中段,四周鸟叫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徘徊。
一切如此静谧,如此安宁。
突然之间,一阵悠扬动听的笛声从山谷里传来,笛声婉转回肠,戚戚切切,好像诉说着离别时的伤感和不舍。
听到这温柔低诉的笛声,我全身的血液却忽地往头顶一冲,这正是一曲「落梅风」!
此时全队都赶紧进入了作战准备状态,师傅的刀已然出鞘,映着夕阳发出阴森森的红光。曲声依然悠长,师傅侧耳听着声音辨别方向,但是因为正处在两山之间,山谷里四面八方都传来回声,笛声此起彼伏,根本无法辨认出声源的方位。
师傅谨慎地回头望了望桥尾,五哥他们驻守在原地,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又转头死死盯着前方桥头,三哥也在四处望探,却也没有找到吹笛者的踪迹。
老师叔此时表情却依然如此镇定,只见他双手按在腰间两把短刀的刀柄上,闭着眼睛抬着头也在仔细地倾听,胸腔一起一伏,可见呼吸依然控制得非常匀称。
看着他的样子,俨然好像是在静心倾听一首美丽的乐曲一般。
此时笛声骤然停止了。老师叔半弓身子,双手往下压低了刀柄,突然唰地一下睁开双眼,低声喊道:
「桥底!」
话音未落,但见轿子右前方「嘭」地一声炸响,几块木板碎片飞起,从桥底猛然飞起一片黑色的影子,如同一股黑风一般腾空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老师叔已经一个箭步冲到黑风身旁,双手瞬间挥出两把短刀,只听得刺啦一声,那阵黑影已然碎成了几瓣。
但我却听见老师叔大喊一声「不好!」刚炸起的烟尘微微散淡,只看见地上掉落的是几片黑色的碎布。
老师叔迅速一蹬脚想要跃回轿子边上,但就在这一刹那,轿子左侧的桥底飞出了另一阵黑风。这阵黑风如此迅速刮进了轿子,以至于左侧三位镖师都来不及挺剑去迎。这黑风穿进了轿子,几乎没有片刻停留,又直接从另一侧窗户飞出,直直奔向老师叔而来。
这时候我定睛一看,终于看清这阵黑风,竟然是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正挺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向老师叔刺来。这把匕首是如此之薄,几乎看不清刀锋所在。这进攻如此果决,以至于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这刺客的目标其实正是老师叔。
老师叔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一刻马上舞出手中的短刀来迎对方的进攻。此时师傅也早已挺剑赶来,欲直接进攻刺客的下三路。
然而那黑衣刺客却突然往上一挺,避过了师傅的剑,又一只脚往前抬起,轻轻点在老师叔挥出的短刀之上,而后借着这股力道往上一腾挪,竟飞到了半空之中,越过了老师叔头顶。
老师叔急忙转身,正欲挥刀砍去,却见那黑影并没有想要落地的意思,而是径直飞向桥外,竟跃落桥下去了。
难不成这刺客并不是冲着老师叔而来,只是要借老师叔之手逃离此桥?
但这桥下可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深渊,这刺客敢情连命也不要了吗?又或者他抓住桥索躲在桥下,准备发起另一趟进攻?
我们急忙赶上前去,趴在桥栏往下望去,只见这刺客直直地向下坠落,却丝毫没有半点惊慌之态。待落到半山腰高度时,只见他一拉身上的绳索,背后竟撑开了一片竹架的翔翼,借着风势滑翔出去,如同一只穿行在山谷里的黑鸟,慢慢向远处飞去,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外……
我们赶忙回身,掀开王员外的轿帘,只见王员外正襟危坐,闭着眼睛一脸平和,师傅赶忙询问员外是否受伤,但王员外却并没有答话。师傅把手一探,王员外的头就势一倾,靠倒在肩膀上,已然没有了呼吸。然而身上不见一滴血,不见一道伤痕。
刚才那阵黑风是直接穿过轿子的两扇窗户,不想刺客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人而不留痕!
我们忙把王员外的尸体抬到轿子外。一番仔细的检查过后,终于在员外的颈处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切口。
我想起那位刺客手上薄如蝉翼的匕首,如此细薄的匕首才可以杀人之后不留任何痕迹。看王员外这表情,毫无痛苦之意,想必在那一瞬间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死去。
那一刻我想起了在王员外家里听到的关于落梅风的传说。众人说落梅风能飞天遁地、行如风吹,果不其然!如此精湛的轻功、如此迅速的刀法,以及出其不意、神出鬼没的刺杀方式,怪不得在江湖中成了人人惮惧的神秘传说。
我又回想起传言中落梅风是个极其重视他人性命的人。杀人之前吹笛道别,杀人之时飞快无形,杀人之后不留痕迹,连死者都神态安详,似乎完成了一场完美的送别仪式。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桥上传来一阵凄然的痛哭声,转头一看,竟是老师叔靠在桥栏上老泪纵横,师傅在一旁安慰着老师叔,眼角却也被眼泪浸湿。老师叔似乎在怒骂着什么,在沧桑嘶哑的哭声中,我听清了他嘶喊的话:
「老三你个木鱼脑袋……当年败在这样的人手下,有甚好羞愧的,竟自这样断送了自己……」
老师叔就这样,不住地骂着我老三师叔,哭喊声响彻在这空荡荡的山谷里,惊得鸟群四处散飞。
天际是越来越红,渐渐地又暗了下去。
我感叹道,终于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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