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不清那时候自己几岁,总之很小。
跟爸爸去市场买菜。卖鱼的贩子摊上有一只乌龟。我问爸爸,能买给我吗。
爸爸掏出十块钱买下来。
我把乌龟放在客厅,它爬啊爬啊,比我想象的快,消失不见,非得我翻遍屋子才找到。我说,我该喂乌龟吃什么。
妈妈说,它吃蚊子。
我就想象乌龟张开嘴巴吃蚊子的样子。
妈妈说,它就算不吃蚊子,不吃不喝乌龟也不会死的。
我就没有喂过它东西。那年冬天,它消失不见,我翻遍屋子也找不到它。等到找见,只有壳子仍然坚硬,其他化成了脓。我为自己第一只宠物伤心良久。
它的壳,我将它放到河里边。它一转眼便沉没,但我想它总会漂流到远方。
2、
初中考到城里一个好学校。
爸爸每个星期给我五十块钱,中午我在学校吃饭。
那时候我是个不安份的小孩。吃完饭无拘无束,骑着单车在城里大街小巷四处游荡。有一个午后,我逛到一条大河旁边,河水滔滔,风光很好。河边有渡口,可以通向我家。
下午放学我又骑往那条大河,想搭渡回家。
黄昏时分,渔民挑着担子赤膊从岸边走来,黝黑的肤色映射着一层金辉。河边的风夹杂着鱼腥味道。
小石板路旁边,是渔民临时摆下的叫卖的摊子。我停下车子看。盆子里游着硕大的鱼,我叫不出名字。还有,乌龟。
我想起自己更小时候爸爸买给自己的那只乌龟。
在渔民的摊子前,我又心血来潮想再买一只。我心里暗自计算渔民告诉我的价钱,除去吃饭,爸爸给我的钱,每个星期我可以买下一只。
渔民把乌龟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我车头。回去的路上,它的瓜子挠破了袋子。我扔掉袋子,将它握在手里,它挠我的时候,有些痒。
作为宠物,养一只乌龟我发觉真的挺适合自己。
它可以安安静静很长一段时间,一声不吭。有些时候,也会没命地满屋子乱爬。这种极端的动静,大概就像我自己吧。
自己有一个毛病:喜欢一样东西,便会不可收拾地喜欢下去。
后来,我又买回了许多乌龟。黄昏时候,总是往那条不知道名字的大河岸边跑,即便没有钱,也会停下来看看。那阵子,有个心爱的姑娘,陪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去闻闻那鱼腥味道的河风。盆子的水荡漾着涟漪,映着夕阳闪闪发光。姑娘也会发光。
还不知道人生为何物的日子里,最好的人生已经来了,然后走了。
3、
买回来的乌龟放在我房间里边。我数过,有十四只。最大的比大人的巴掌再大一圈,最小的就一个鸡蛋。晚上我关上门,跟妈妈说,我在写作业。
我把十四只乌龟都放在地上,看它们爬。乌龟每爬一下,壳子便磕一下地面,发出声响。我也便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听十四只乌龟同时磕地板的声响。
我喂它们面包虫,为了找到合适它们吃的虫子,周末我骑车子到离家十公里远的一家水族店,买回一种很小的面包虫。后来有一回,老板说,没有小的了,只有一种很大很大的。我说,这个太大,乌龟咬不动。
我又兜了整个老城区,没有买到。将近黄昏,我趴在车头,慢慢踩回家里。
初中的班里,有一个男生,同样喜欢乌龟。他叫阿洪。
我和阿洪都不喜欢听课。只要不是班主任的课,我们便换座位坐一块,聊乌龟。我们一聊往往便是几节课。那时候,我们能认出很多种类的龟:巴西龟、珍珠龟、猪鼻龟、蛇颈龟……
午饭后我也会跟阿洪去骑车,老城区里的水族馆我们都去过。亲眼看过猪鼻龟、蛇颈龟,那时候我一直想要养一只鳄龟。阿洪说,那在美国才有的。
终于一个午后,我和阿洪找到一家新开的水族馆。在最底下的一个玻璃缸前,我头一回看到鳄龟。它跟我以往看到的照片一样,体型怪异,像一头鳄鱼。那是一只鳄龟苗,很小,比我养过的任何龟够小。但它很贵,比我养过的任何龟都贵。
我只能肃然地看着它,打量它铠甲上每一处突出,然后久久不去。
临近中考,我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妈妈说,你整天心思都在乌龟上,有什么出息,不准再养。
妈妈让我把十四只乌龟送给别人,我说能不能给我留下一只。她说可以,只能一只。
我犹豫不决该留下哪一只。在常去的一个贴吧问,是否有人愿意养。住在老城区一个广场对面的一个小学老师找到我。
我背着书包,里面装满全部十四只乌龟。我在广场门口见到那位老师,中年,卷发,一脸和蔼。我连书包一块送给她,说,好好养着。
五六年过去,不知道乌龟还活着不。
隔了不久阿洪给我写毕业同学录留言,他说,不要忘了我们都有过同样的爱好。
4、
我上大学时候,跟阿洪已经没有了来往。
他空间偶尔还更新照片,知道他的短发推成了平头,爱好变成了摩托,是我那个小城市为数不多的骑行爱好者。
而我的平头蓄成了短发,还在苦心孤诣捣鼓文字。
周末时候,我去大学西门外边的超市,想买一箱牛奶,几个鸡翅。
经过卖花鸟的区域,我看到几个玻璃鱼缸里,懒懒地趴着几只鳄龟。我伸进手,抚摸它们背上的铠甲。想起十六岁在夏天炎热的午后,穿过半个老城区到水族馆前隔着玻璃虔诚地看着鳄龟的那个自己。
摸摸口袋,现在已经是可以买很多只鳄龟的年纪了。
我想找一个袋子,装下一只鳄龟买回去养。伸手去抓的时候,我犹豫了:
一、我要每天给它买肉吃。
二、所以每天我要跑到超市去。
三、我还要经常给它换水,清理鱼缸。
四、我对自己都没这么好。
我吓了一跳,赶紧扔下袋子。拎一箱牛奶和几个鸡翅便回去。
还有一件事。大概两个月前,有个同学托我帮忙养一只乌龟,后来不想要了,索性送我。
我将乌龟放在阳台上,每天它都见到阳光。我想,明天就去买点肉给它吃。
往往隔天又觉得超市过于远,便打消念头。
我也没有常去看它,扔在阳台,每天只有刷牙时候看上一两眼,有时候刚好它不动,趴在那里。我刷牙时候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它是不是死了。刷完牙时候便曲起手指敲一敲它的塑料鱼缸,它便动一下子告诉我它还安在,我就做其他事去。
昨晚我心血来潮想要煲汤喝,便跑去菜市场买来一整条排骨,一条黄瓜。出去的时候我看见那只龟,我说,等会扔块给它吃,都两个月没吃过东西了。
等待我煲好汤,吃光所有黄瓜跟肉,排骨也咬出了髓。刷牙时候又看到那只龟,拍了一下大腿,哎呀又忘记给它肉了。
那时候我就想不明白,十六岁时候自己怎么会为了买东西给乌龟吃,跑上十公里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