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刚睁开双眼，老公就问我:“跟你妈借钱的事说好了吗？汤圆的择校费还没有凑够呢。”

我匆匆忙忙跑去洗漱间，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对他说：“妈答应给两万，你今天过去拿吧，我上班没有时间去。”

“那还差三万呢？”老公嘟嘟囔囔地说，我无暇搭理他，快速收拾完往单位赶去。

我心里惦记着那个白血病患儿芳芳，如果她爸爸今天还凑不出住院费，她就要被强制出院。我想趁今天开业务骨干会的时候，向院方领导申请，看能不能把芳芳，列为我们的手术跟踪宣传对象，这样可以给她减免部分医疗费。

芳芳是从她爸爸打工的地方转回来住院的，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看着小姑娘帽子下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我的心就不由痛了一下。七岁，和汤圆同岁，本该进入校园快乐学习的年纪，却不幸患病，不得不每天躺在病床上。

我走进办公室，刚下夜班的李医生，见到我就开始抱怨。“秦姐，现在这房价真是要人命啊，我父母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才给我凑了这十万首付款，这婚，我都不想结了。”

说完，小李拿出一摞用报纸包着的厚厚的东西放进抽屉。边放边说：“我爸妈一辈子在农村务农，到现在连银行卡都不会用，昨天给我送过来的现金，我一会儿查完房，就和筱雨一起去办购房手续了。”

小李是我们科室的后起之秀，小伙子勤奋好学，业务能力突出，和女朋友相恋几年，准备国庆节结婚。说到房子，小伙子灿烂的脸上爬上些许无奈。

听小李提到钱，我的心情马上郁闷起来。我对小李说:“不是啥呀，我和老公医学院校毕业后，到这个城市上班，两个农村的孩子白手起家。结婚快十年，现在每个月还得近一万元的车贷房贷，我现在就是月光族。今年我家汤圆上小学，光择校费就要六万块，到现在才凑到三万，眼看就要报名了，以前买房找亲戚借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到哪里去借钱啊。”

说完，我和小李同时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和小李交接了一下病人情况，我就往芳芳的病房走去。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小姑娘优美的歌声:“啊，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推开病房门走进去，我感到很奇怪，平日里和女儿形影不离的王玉发，今天却不在病房。

“芳芳，爸爸呢？”每次看到这个孩子，我都情不自禁地拥抱她一下。

“爸爸刚刚还在这里呢。”芳芳脆生生的回答。

我问了问芳芳，她昨夜的情况，一切都很好。只要手术费用到位，孩子康复还是有希望的。查完房，我给芳芳叮嘱，如果爸爸回来就让他到办公室找我。

又抱了抱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我准备去下一个病室查房。走出病房的时候，隐约瞥见一个身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匆匆走到旁边的电梯口。

查房时间，病人和家属是不会去医生办公室的，是不是我最近压力太大，睡眠不好看花了眼，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想着芳芳这个孩子，我不禁叹了口气。

还记得王玉发带着芳芳入院那天，填家属一栏，我问他芳芳妈妈的情况，他说孩子妈妈在外地打工挣医疗费呢，自己回来陪孩子看病就行。平时看他照顾女儿，比女人都细心，我们就夸赞他，他总是憨厚地笑笑，搓着大手不知所措。

芳芳确诊白血病后需要做骨髓移植，我告诉他亲人间的配型成功率最高。让他去做配型检查，这个爱女如命的汉子却死活不答应，说捐献会影响以后干活儿，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一周前，在我值夜班的晚上，王玉发找到我，吞吞吐吐地对我说：“秦医生，我给你说个事情，你答应我，一定要替我保密啊。”在得到我再三承诺，一定会遵守职业道德保密后，他又起身看看门外，确认没人后才关上门。

王玉发告诉我，这是个连芳芳的爷爷奶奶都不知道的秘密，他对我:“芳芳不是我的亲生闺女，是我捡来的孩子，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是在一个广场，很多人围着她看，她都没睁眼。我过去看她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并对我笑了一下，旁边的人都说，这孩子和我有缘呢。”

“我就想到自己快四十了，还没成家，家里又穷，估计这辈子也娶不到媳妇儿了，能有个女娃给我养老也不错。为了让家里人把芳芳当亲生的对待，我告诉所有亲朋好友，芳芳是我跟打工时认识的工友生的，孩子的妈妈嫌弃我穷跟人跑了。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命苦，现在又得了这样的病。”说完，这个老实的汉子不禁痛哭了起来。

看着他伤心难过的样子，我也理解了，他死活不去做骨髓配型的原因。

幸运的是，在中华骨髓库找到了和芳芳吻合的骨髓，但是巨额的手术费用，再次让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犯了愁，医院因为芳芳的病情，也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但都是杯水车薪，王玉发筹到的钱，离手术费用还差一大截。

查完房后，回到医生办公室，我开始整理病情记录，小李随后也跟了进来。“你不是下班回去了吗？”我奇怪地问。

“我负责的28号病床，病人忽然出现呼吸不畅，我去做了紧急处理，现在就回去。”

小李边说边拉开抽屉，忽然他抬起头问我:“秦姐，我的钱怎么不见了？”

“什么钱？我没有看到啊。”

“就是我刚才放这里的，我爸妈给我凑的首付款。我明明就放在档案柜的抽屉里呀，现在怎么不见了？”

“钥匙就咱俩有，这个办公室就咱俩人上班。”小李急红了眼，声音也提高了很多，脸上的眼泪不停往下掉。

“小李，你怀疑我拿了你的钱。”我也提高了声音。

“秦姐，我平时那么尊重你，把你当榜样，没想到……”

“你别血口喷人。”我指着小李吼道。

我和小李的争吵声，引来了很多病人和病人家属围观。

“那个秦医生啊，看她平时对病人挺温和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听说她孩子今年上学，择校费要好几万，可能是被钱所逼才干出这种事情的吧。”

议论声此起彼伏地传到我耳边，我无力地靠在办公桌上，眼泪一串串流了下来。

“秦姐，你再难也比我幸福吧，有房有车有儿子，我都三十岁了还一无所有，还指望着付完首付，买了房娶媳妇呢。你现在把钱给我，这个事情就当没有发生。”小李急得面红耳赤，他差点就要在我面前跪下了。

看着走廊里围观的人群，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我感觉自己百口莫辩。

“秦姐，你如果这样，我只好打电话叫保安和院领导来了。”

“对，对，打电话，叫保安，叫领导。”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手指拨通了电话。

保安和院领导到来后，劝散了围观的人群。保安问小李：“你确定你锁了抽屉？现在抽屉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还是打110报警吧。”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保安打开门，王玉发嗫嚅着站在门口。

“我想来问问秦医生，芳芳今天的情况怎么样？”王玉发的眼神躲闪着。

我的脑中，忽然出现了那个匆匆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似曾相识的身影，同时，芳芳那清澈的大眼睛也浮现在我眼前。

我忽然觉得自己更加无力了！

王玉发诚惶诚恐地站着，他的眼睛紧盯着地面，那穿着裂开了线的皮鞋的双脚，不停在地板上摩擦。盛夏的早上，天气有些闷热，他黝黑的脸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他不断抬起胳膊，用那件辨不清颜色的体恤，擦去脸上的汗水。

我紧盯着王玉发，他抬头看了小李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王玉发常为了芳芳的病情，到医生办公室找我，跟小李也就熟了，小李的女朋友到医院来的时候，经常给芳芳带一些吃的，或小女孩喜欢的玩具。

我疲惫地对王玉发说:“你先去病房照顾芳芳吧，今天她的病情很稳定，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

王玉发望着我，抖动了几下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那畏畏缩缩的神情，比平日里显得更甚。

“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好，我去告诉你芳芳的治疗方案，你现在赶紧回去照顾芳芳。”王玉发看着我，迟疑着，慢慢退到门口，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芳芳的歌声和大眼睛，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我艰难地对院长说:“院长，钱是我拿的，汤圆要交择校费，我实在凑不够，就见财起意，趁小李去抢救病人的时候，拿走了那些钱。我把钱还给小李，但是求你们一定不要报警，院里想怎么处罚我都行。”

院长听完恼羞成怒地说:“秦医生，因为你过硬的技术和良好的口碑，院里把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今天这件事，你太让我失望了。看在你平时表现不错的份上，你给小李道歉。如果他原谅你的话，我们就不报警，但是院里的处分决不可少，从今天起，解除你与我院的劳动合同，留院查看三个月。”

我点了点头，强忍着眼中泪水，缓缓走向小李，向小李深深鞠了一躬。

小李正望着走出门去的王玉发发呆，忽然被我这一躬鞠的浑身一激灵。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刚好看向我，我颤抖着声音求他：“小李，我马上让我老公转钱给你，但求你千万别报警，好吗？”

小李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间如梦初醒一般，他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对院长说：“院长，误会了，钱没有丢，是筱雨刚过来，我给了她，让她先去购房处排队。我上了一夜夜班，早上又去处理病人的突发情况，忙得我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错怪了秦姐，我该向秦姐道歉。”说完，小李也向我鞠了一躬。

屋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小李一个人，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他对保安和院长说：“真的对不起啊，因为我的疏忽，骚扰了你们大家，现在事情弄清楚了，我给院里写份检讨吧。对不起啊秦姐，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改天再给你赔礼道歉，我现在得陪筱雨买房子去呢，我下班先走了。”

小李走过来轻轻拥抱了我一下，我感觉他的双臂在微微发抖，小李的眼角还挂着泪水的痕迹。松开我，小李声音低而急促地对保安和院长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快步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院长和保安望着小李的背影疑惑不解，院长嘀咕着：“现在这年轻人，太不长心了。”

又观察了半天，院长和保安才离开医生办公室，走的时候，还不停回头往这里张望。

等他们都离开后，我开始写查房记录。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也许从现在起，我多了10万的债务，也许我的汤圆不能择校了。但是，我想，老公一定会理解我的。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窗外，飘来蔷薇花沁人心脾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