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客户推着一满车废纸过来，那是一种包装新地板砖的纸，不算好纸，但也不算差，就在我打包场前面那栋正在装修的新楼收过来的，他在过完磅后推进来，问我什么价，我告诉他，一块九一公斤，他扭头就走，非常决绝。
我说一块九，他收的这两百公斤废纸他最少要赚一百块钱，如果我说两块一公斤，他只不过是多赚二十块，为这相差的二十块，他看见我像看见了吃人的老虎，转身就逃，刚解下的绳索拖在三轮车后面，垂到地面拉得直直的一溜烟出了我的店。
这是个很勤劳的客户，他的老乡告诉我，平常他开着三轮走街穿巷收废品，下雨的时候在家做手工，清明和冬至的时候会上山替有钱人去清理私家墓园，有工地上的活他也干，脸膛晒得黝黑发亮，从不休息一天，他什么活都干，什么钱都赚，一分也不放过。
莲塘是他呆得最久的地方，隔壁的阿春哥都认识他，见他来卖货，阿春哥过来和他打招呼，他说这是个安徽人，在这个地方呆了好多年了，是这个地方的老人了。
是的，他来汕头快三十年了，但是子女都在老家，房子买在老家里，他们只是在这里赚钱，不会在这里有任何消费，除了吃饭，除了租那山坡边廉价的自己搭的铁皮房子，大概是七八块钱一个平方吧，他们住得很安心的样子，你想他在这汕头多花一分钱，呸，休想。
那一车纸，如果他转头问我，对我说能不能高一点，我想两块钱一公斤，我会给他，但他像个烈士一样，听到“一块九”扭头就走，好刚烈的样子，那二十块钱是多伤他的心呢？我一直很尊敬劳动人民，尤其是勤劳的人，但是，这个勤劳的人，让我感觉他的勤劳多了些复杂的含义，我也没有那么纯粹的尊敬了。
（2）
还在高速路上的时候，就有显示“揭阳”区域的电话打过来了，莲塘和揭阳交界，有不少客户就是揭阳地段的。听口音我就知道，来得早的，一定是那个阜阳的老头，他说，老板娘，啥时候到啊？我都在你店门口等了好久了！
话语里透着欣喜，这是收到大货或者估到便宜货的感觉。果真，满满一三轮车好纸，底下还有纸箱装的书纸，这是一车好货，老头眉开眼笑，我也眼笑眉开，一大早的，开张大吉。
老头一边解绳一边告诉我，这是他昨天收的货，他说：
“老板娘
我在纸里捡了八百多块钱，就是这书纸里捡的，本本书我都翻过了，果真翻到钱了！
以前我也捡过，没这么多，这次可真多，运气真好……昨晚梦做得好
有意外之财……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见他的脸笑魇如花，像是大过年的喜庆，他的快乐是真的快乐，他的幸福也是真实的，布满老茧的手利索地解着那些结实的绳，这一车，目测他最少也得赚个五百块，加上捡来的八百多……哦天，这收入，这运气，不开心地大笑几声对不起人间啊。
我不忍心对他说，你没有想过要把这钱还给人家吗……我说不出口，真的，我怕扫了他的兴致，这种满满的幸福感，也太难得了，我还是不要那么残忍地去肢解它。
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要把他的快乐和幸福和道德相绑，我的质疑改变不了老人的三观，他快乐就让他快乐吧……只是我却没法和他同乐。卖好纸，他还喜滋滋地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他的事。
我顺便问他说，大叔啊，你一年能赚二十万吧？
他说，差不多呢！去年就赚了二十来万，坐飞机回去的，有三个孩子，都成了家，我每个给了五万，嫁出去的女儿也是给五万，还留给自己和老伴五万，够了，都花不完……
他没有吹牛，安徽老乡们在汕头这边做废品，就是一个人骑个三轮车转转的，一年能赚二十来万，平常，他也会上山去替本地有钱人砍私人墓地的荒草，就是他告诉的我，那个来汕头快三十年的客户，是怎么怎么勤劳，在这儿怎么怎么省吃俭用发的财，其实他，也一样，为了钱，很拼。
（3）
所有做废品的安徽老乡都这么拼这么勤劳这么节俭吗？不，也有不求上进天天打麻将有货也懒得去拉的人。
有一个带着自己有点残疾的儿子的大姐，天天都会送货给我。残疾的儿子就是说话没那么利索，还能开三轮车，每次都是他开车带着母亲出来收货，卖完货了，大姐就坐下来和我聊天，她儿子就拿出手机来玩，刷抖音刷到爆笑，其实挺正常的。
大姐说，她们有老乡在这开了个麻将馆，都是老乡在那里玩，厂里有货打电话来了就去拉货，平常是不上街收货的，天天打麻将，天天打都不厌倦。
大姐说很难理解这些老乡，出门在外，不好好赚钱，每年就这么混着，男的不勤快，女的勤快又有什么用？
我问大姐，你老公呢？怎么不是你老公开车出来卖货？
大姐不肯说，后来她的老乡告诉我，大姐老公和一个女人私奔了，她老公会吹锁钠，那女人会唱戏，四五十岁了，一拍即合，双宿双飞了。
大姐渐渐和我熟起来，聊着聊着，忍不住说起他老公和别的女人跑了的事……一脸的落寞，又一脸的鄙夷，她带着有残疾的儿子收着废品过日子。
大姐说，小妹，你看我，挺踏实的……我都不知道有些人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长个二十岁的脑子，还想着谈恋爱，还以为自己很年轻……我呸！
她口中说的有些人，还不就是她老公。我没有反驳她，也没有劝慰她，她愿意在我这里倾诉，是因为她心里一定也有苦，她不知道我会怎么看这些事，她不知道我甚至会同情他老公多一点……
大姐一定是想不到的，就像她无法理解她老公抛妻别子和女戏子私奔一样，眼前这个打包场收废纸的女人，居然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故事写成了文字，因为她也是安徽人，他们都是安徽老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