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一个大雨天,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被高山封围得像碗里的一粒四季豆的家乡。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因为被县城中学录取,将第一次坐上汽车,去那个我完全陌生和恐惧的地方独自生活和学习。
父亲特意请了个木匠,专门为我做了一口大椿木箱子,大得足够装下两个我,还专门挑了最好的红油漆刷成了大红色,箱子里装满了我在县城上学和生活所需的各种必需品。
父亲还找道人请了个平安符给我随身保平安,按照道人的吩咐,临出门时在门边地上一边念咒一边画了六横七纵符并用石板盖上,道人还特意嘱咐说“出门先迈左脚,不可以回头,直到看不到家为止,不可流泪”。
父亲用平日里背柴草的尼龙绳子把箱子一捆,用塑料布裹着,然后吃力地把箱子往背上一套背了起来走在前面,我用塑料袋拎着父亲和我的鞋打着光脚跟在后面,雨越下越大,尽管裤脚卷得老高,身上也披了塑料布,身上还是湿透了。
黄泥山路很滑,下坡,走一步溜三步,还得尽量保证不摔倒,不然穿着满是黄泥巴的衣服坐车进城肯定会被嘲笑,我是这样想的。
多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家人聊天聊到这个场景,我弟说“你们出门往前走了,妈就带着我跑到山梁上一直看着你们走,你跟在爸背的大箱子后面,披着白塑料布,像个鸡蛋做的不倒翁一样,一摇一摇的,最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能想象母亲当时的心情,也能想象弟弟当时的心情,只是我们都从不敢谈及,我们都是长在土里的人,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能用最土的语言去表露情感,还生怕显得矫情了。
山路是漫长而艰辛的,前面充满着未知,父亲背着的火红的大木箱子,便是我的航导。
去县城,得先坐溜索过金沙江到四川,也有铁索桥,但是要走更远的路。过了溜索还得爬半天的坡才能到公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汽车,想到马上就可以坐上去了,心里激动,也惶恐,因为听人说过,第一次坐车都会晕车,事实证明,我真的晕车了,早上吃的所有饭菜和鸡蛋,全吐了个精光。班车在颠簸泥泞的山路上沿着金沙江往上游走,两个小时后到达了一个叫葫芦口的镇子,再从那里转车过桥回到云南地界行驶二十分钟,才到达县城,时间已到傍晚。
当晚我们住在父亲一个老朋友的家,在城边上一个小平房里,彩色的电视机正在放着情深深雨蒙蒙,我看不懂。他们家上初中的女娃一直盯着我和我的火红的大木箱子看,那种奇怪的眼神和表情我无法形容,但是却永生难忘。第二天一早,坐三轮车到学校去报道,当父亲费力地把这火红的大木箱子小心翼翼的搬上三轮车的时候,司机回头很嘲弄的说“太土了吧!都啥子年代了?” 父亲尴尬的一笑,我们再没说话,到了学校,我们先没去报道,而是在校外租了间小房子,先把我那一箱子家当安顿好。房子不大,月租十五块,以后几年的日子,我便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度过。
十四岁的我,一个人生活在陌生而孤独的小城,从踏进城的那一刻起,便无处不加深自己的自卑感,自卑,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心理障碍。我的火红的大椿木箱子,与那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千禧年,哪怕是再小的一个小县城,也都不再那么土气了。可是,我来自大山深处,我的双脚,还粘着泥。
在那些个孤独无助胆怯自卑的日子里,只有看着我那火红火红的大椿木箱子,我才能踏实,因为它是父亲特意为我做的,是装着我所有家当和梦想离开大山寻找出路的最实在的伙伴。
如今,十六年过去了,我的大箱子已经退休回到了山里老家,安然摆在我的床头,里面装满了我的书,还有画画的工具,弟弟还在里面翻到过我自己都没发现的不知哪位姑娘给我的情书。
时间真的像滔滔的江水,青春也真的只能用来回味,陪伴你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陪伴你的物件,还忠实的存在着,这大抵也是一种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