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想起我初中的一位老师来。
那时,我刚上初一,他已头发花白,接近退休,一副不晓得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方正的脸上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他是一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教我们三班的美术课。
第一堂美术课是鉴赏课,有《秦始皇像》、《簪花仕女图》、《清明上河图》,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敞开了艺术的圣殿。依我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应该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应该要正儿八经地上。可是那一节,我们都差点笑岔了气。如果有领导听课,那绝对是一堂废课。有这么一些细节我依然记得很清晰:
他拿着书,一副播音员的口气:“同学们请看,这一定是个杀猪的,要不肚子怎么这么大呢?你看街上卖肉的,不都是这么凶巴巴的吗?”其实他说的是秦始皇。台下一片大笑声。
唐朝美女拖着长裙,特别是挂在手臂上的那两条长纱引起了他的谈兴:“同学们,这唐朝人随时准备捕鱼呢!你看,我们这儿前两天刚刮了台风,要不,她们两手张开,不就是一张大网嘛!鱼儿,看你往哪里逃!”那两只眼珠从镜片后发出灼人的光来。随着这样的表述,想象便肆意地放纵起来,大家全都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他批作业有一个绝招:100分特别多。那时的我们虽然已上了初一,可心智还是很幼稚的。画完了画总要用水彩笔涂几下,以为很好看。第一次画画便得了100分,这可对于我这个画盲来说真是个天大的惊喜,再看看前后左右,都是100分!奇了!过了没多长时间,一个掌故便从上一届那儿传过来:只要画上涂了颜色都可以得100分。这是真的吗?有一回画人物素描,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往哪儿涂色,便素面朝天地交了上去。作业本发下来一看,只有80分。再看看前后左右,画得还不如我好的,只要涂了色的都得了100分,那掌故确乎真的了。下一次画麻雀,我却没带水彩笔,同桌也没带,又不好意思到处去借,就用红蓝圆珠笔在上面瞎上了色,只是可怜了那两只麻雀。结果本子发下来,一个鲜红的100分。那掌故的确是真的。有那么一次,他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凡是上了色的,说明你对美术这件事非常认真,凡认真的同学当然可以得100分。
期末考试也是很特别的。他要发一张很大的纸,是2开的那么大。他只有一个要求:在上面画满就可以得100分。我们哪里画过这么大的纸。于是,找材料,请教身边会画画的人,甚至连会画灶花的民间艺人也成了热门明星。一个星期天,倒有大半天时间就泡在这上面了。再看期末成绩,果然得了100分。
那时,我家离学校很远,中午便在学校食堂吃。有那么一回,我打好饭在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小学的几位同学,她们现在一班上课,便随了她们进了一班的教室。听着她们谈笑风生,对我又亲切有加,又联想起自己的不愉快(我那时因为自己的成绩、性格和管理风格,在班级中人缘并不如意),我突然有了一种长期融入她们的欲望,便开口对她们说:“我也调到你们班上来吧。”“好啊,好啊!我们帮你和我们的张老师说,这事一定能成。”
还没到下午放学时间,我的班主任直冲我的座位:“你今天中午去哪儿吃饭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机关枪似的开了过来。“我只是瞎说说的。”声音含糊得只有她能猜懂。当然,我没去成一班。记忆中,和那个老师、那些同学从此断了来往。
再听到他的消息已是工作了之后。那是在老教师们的一次关于素质教育的争论中。例子是蹩脚的,但也是最有说服力的。“张****的儿子就是被他弄失败的。你们不知道,他儿子小时候可聪明了,教什么会什么,而且一教就会,一点就通。绝对是个上好大学的料。可张****,他偏不,他认为素质教育最重要,每天教儿子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结果连个最差的大学也没考上。现在呢,一个木匠。不如他的那些孩子,现在哪个不是大官,CEO!”
我没有听完那场争论。
如今的我们,谁敢大胆地放手让孩子扎扎实实地玩一回素质,除非他的确是个天才!那是拿孩子的明天赌一把啊!
遥想当年,他教儿子的时候多么像堂吉诃德啊,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结果输得稀里哗啦。不晓得他儿子现在有没有责怪父亲?而现在的新世纪的孩子们,牺牲了眼睛,牺牲了健康,牺牲了童年的幻想,换来了所谓的高分。不晓得,多年以后,会不会责怪现在的父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