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里藏着岁月

——读莫言《蛙》有感

  五封万足写给杉谷的信，串起了五段流动的时光。

莫言用书信描绘了改革开放后计划生育在中国乡村实施时遇到的各种问题。亲朋好友中有人偷偷怀了二胎，是要因为平日里的情分不管不顾任由他们生下第二胎，还是怀着对祖国和党的忠诚毅然举报他们？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没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在造孽。这不仅仅是出于对老无所依的担忧，想要养儿防老，更多的是老一辈人一代代的思想荼毒造成的：“无子便是断后，是对祖宗的大不敬，也会令自己脸上无光。”在高密乡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种错误的观念更为流传。

高密乡的孩子多用器官的名字命名，譬如王肝、王胆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这种奇怪的现象，恰好体现了当时孩子多如牛毛。孩子多了，就自然没有了初为人父母时的欣喜若狂，抚养孩子长大成了一项机械的工作，孩子养都养不过来，哪还有闲工夫想孩子的名字啊！在当时，男男女女只要结了婚，就得生孩子，否则就会遭人诟病，还必须得生到男孩才能停下来。

正因为这样，才会有耿秀莲、王仁美、王胆这样的悲剧发生。她们每一个人都像革命女战士一样东躲西藏，抵抗“敌人”的追击，拼尽全力只为了肚子里的一块肉能安全落地。

耿秀莲为了不去卫生院打胎，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企图靠良好的水性游回家里。哪知双脚突然抽筋，在水中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带着腹中的胎儿一起共赴了黄泉，空留丈夫和两个女儿在人世孤单。王仁美亦是为了给万家传宗接代，躲在地窖里暗无天日地等待腹中孩子逐渐成形，可还是被王肝告发，死在了卫生院打胎的手术台上。而王胆，或许她是这三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她人虽死，可她的孩子却呱呱落了地。湍急的河水流过，一个女人躲藏在木筏里，随波逐流地逃亡另一个地方，只为了生一个他，可惜生了一个她。

为什么书中会出现这种悲剧？因为这是当时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是描写这段历史不可绕过的话题。正如莫言自己所说：“只描写别人留给自己的伤痕，不描写自己给别人的伤痕，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恶，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缺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莫言用他的大悲悯，拾起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计划生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难道人口急剧增长对中国及世界的生存发展带来的重荷，就可以成为计划生育中人们心情被扰乃至无辜丧命而不被追究的原因吗？只批判人们传统迂腐的生儿育女观念，而不去批判计划生育中政府官员把公款用来强拆房子的行为，真的正确吗？为了控制人口增长，就可以强迫甚至是趁人毫无防备之际偷偷让男人结扎、女人放节育环吗？

我相信这些问题，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完全让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在我们没有清醒认识到自己之前，连想都不会想这些问题。而现在，我们只有正视自己的劣根，直面猩红发臭的伤口，才能去处理它，让它慢慢结痂淡去，而不是因未及时处理，留下一道盘踞在心头的疤痕。

为什么只有莫言发现了人类之恶、只有柏杨发现了中国人的丑陋？因为大多数人总是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个大多数人也包括了书中举报王仁美藏身之地，间接导致她死亡的王肝。王肝每次想起王仁美时，都试图用“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来安慰自己，妄图以旁观者的身份洗清罪责，但这样无法抹去他为了检举后的奖励而出卖朋友的事实，他一闭眼就会想到“王仁美伸出两只血手来挖他的心”的一幕。

而书中的主人公蝌蚪，也就是万足，以他的视角讲述了周围人的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等大事件，又迎来了计划生育。姑姑的故事是五封书信的主线，所用笔墨远多于万足自己。

万心姑姑小时候被日本人强行带去日本人驻扎地住了一段时间，那里的领导杉谷将军明明把她和亲戚当作贵客招待，可回到红军根据地后，还是要杜撰一大堆日军对她们的残暴行为。

这种事情总是让人不胜唏嘘，杉谷将军或许代表着抗日战争中日军仅存的一点人性，可这微弱的杯水终究不能扑灭人们对日本侵略者的厌恶痛恨，这一点人性也只能被人们逐渐和大多数日本人的残暴同化。

等姑姑长到十七八岁时，已经是人人称赞、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了。她的优秀或许只有同样优秀的王小椆可以配得上了。可王小椆居然背叛了共产党，驾着波音飞机逃往台湾，投奔了国民党。这对姑姑的打击是沉重的，越爱一个人，在背叛之后就越恨这个人。尤其是在空中飘落的传单上印着王小椆订婚的消息时，她的世界崩塌了。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子，竟选择了自杀，从手腕上流下的血蜿蜒如小河，幸而被人救下。她的爱情来得轰轰烈烈，却也走得轰轰烈烈。

活下来的姑姑在承受着人们的非议的同时，接生了无数个婴儿，也杀死了无数个婴儿。在计划生育的浪潮里，她过激地开船、开车冲到别人家去逼迫非法怀孕的妇女打胎，甚至拆人房子以胁迫别人打胎，她断送了三个女人的生命。她的手上沾满了新生儿希望的血液，却也沾满了被堕掉的胎儿的腐血。这些未能见一眼这个世界的胎儿成了姑姑的梦魇。这或许就是姑姑这么害怕青蛙的原因。

“蛙”与“娃”同音，又于造人的女“娲”同音。姑姑真正害怕的其实不是青蛙，而是那些被她杀死的娃娃。因为姑姑，他们没能看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终其一生，姑姑都没有原谅自己。

看似超脱、不受封建观念束缚的万足，其实也是一个放不下传宗接代观念的“旧人”。本不接受妻子小狮子找人代孕，可想着想着，天伦之乐胜过了道德伦理，经别人一劝阻，内心又开始期待起有一个儿子的幸福未来，说到底还是逃不过“养儿防老”的心理。

你说他们有罪吗？他们有罪，可旁观者亦有罪，相较于其他人，他们至少懂得羞愧与忏悔。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谁都不应该被过分责怪，这些事必须去做，也必须有人去做，这是时代的驱动，而不能单单把责任归咎于某一个人。

在悠悠岁月中，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只有后人能毫不费力地解释，前人却只有做与不做两个选择，是意识不到善恶的。